【喻王】 潮 汐 锁 定

【喻王】潮汐锁定

记一个临时插队的奇怪脑洞，半原著向。




退役三天后，王杰希拖着行李箱敲开了喻文州的门：“喻队愿意接济一名失业男青年吗？”

“男青年不行，男朋友可以考虑考虑。”

喻文州笑吟吟接过箱子把人请进门，拉开冰箱，转头朝他抛来一个小铁罐，“做菜我还不太会，可乐管够。”

王杰希也不跟人客气，沙发上一歪，两条长腿随意横斜，“不瞒你说，我就是从小到大顿顿喝可乐才能长这么高的。”

“嗯？真好养活。”

看到某人摆出一副废猫瘫，喻文州差点笑出声，滋啦一声打开可乐，凑过去跟人碰杯，问他今后什么打算？

“先来……关照关照你家沙发。”王杰希支起脑袋吸溜一口快乐水又舒舒服服陷回去，见对方一脸很行、很服、不愧是你的神色，才说：“总之先来找你。”

喻文州挑眉：“确定不是先来睡我？”

王杰希嗯了一声，勾着人脖子亲上去，“你想这么理解也没毛病。”

半小时后，王杰希生无可恋地摆弄着手机，惊奇道：“你们G市气象局好热情，一天给我发无数条短信嘘寒问暖，比你找我的频率还高。”

“那糟了，杰希还不知道吧？气象局越热情通常预示着天气越残暴。”喻文州匆匆往身上套衣服，桌面摊开一堆文件来不及收拾，只好先捡几张重要的带走。

我怕什么？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王杰希心想，就宅家等你回来呗，大忙人您才要多注意。

喻文州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沙发上的人。

“怎么了，忘带什么了？”王杰希抬眼，晃晃手机，“放心，饿不着，我手机叫外卖……”他话说一半被吻封住嘴，对方的指尖滑过喉结点上一片新鲜红痕，温柔触了几下，像安抚。

“对不住了，杰希等我回来。”

喻文州笑着道别，门不太干脆地轻轻阖上。

其实没必要。荣耀的事始终优先，这几乎是共识。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和喻文州从没为这种事红过脸，如今他退役了闲人一个，喻文州还在队里忙，倒开始因为一通临时电话跟他道歉，怕他嘴上不说心里介意。

喻文州这人就是太能体贴别人了，有时候搞得他有压力，毕竟他本性特懒。

王杰希展着手臂伸了个懒腰，决定先跑趟超市把冰箱填满，再给家里做遍大扫除，然后继续瘫沙发等人晚上回来夸他。

当晚喻文州没能从战队轻松抽身，早早发来短信叫他先睡，不用等。王杰希半夜被几声巨响惊醒，在空荡荡的床面滚了半圈才掀开眼皮。

窗外骤雨大作，天顶像破了个口子直往下漏水，浓厚云团努力织补着夜空，路边躺着几棵被狂风刮翻的小树，不知谁家玻璃碎了满地。

他心念喻文州的嘴够邪，下午才说什么来着？

王杰希摁亮手机，屏幕上停着对方半小时前发来的内容，嘱咐他一定关好门窗。

“是龙舟水！！”句末缀了俩惊叹号，这异乎寻常。王杰希刚想打过去手机就震响，喻文州在那边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能接这么快，问他怎样，家里怎样，有没有变成水帘洞？

王杰希笑着汇报，刚被吓醒，但我目前还没荣升为花果山山大王，喻队大可放心。

“怕你被G市残暴的天气缴走啊，我好不容易有个男朋友。”

他语气里撤去担忧，只留几分调皮，尾音稍稍挑上去一点，像在炫耀，听得王杰希莫名心动。

“不会，就这点小水花……”王杰希刚要张嘴，一道闪电揭天坠地劈下来，晃得他眼角突跳，他扶稳门框佯作淡定：“……照你的混乱之雨还差一大截呢。”

老王不愧是老王。没过太久，已经能熟练摸出家里的除湿袋有序堆放到各个房间，趿拉着凉拖来到窗边，单手摁死一排擅闯民宅的水蚁，转身启动抽湿机，落座、喝茶，市区观海——整套操作下来稳如老狗。

他也总算搞明白为什么喻文州那么勤，因为G市根本不容人犯懒。你懒，你衣服被子就能养出蘑菇。

“无知的北方人长见识了，你们这里四季可以改成：龙舟水、台风汛、倒春寒和回南天。”

王杰希面上嫌弃，手里却忙得毫无怨言，正把喻文州晾过的书一本本塞进密封袋，仔细规整后封箱。

这事原本不归他管，生活上他习惯犯懒，到喻文州这儿除了做饭别的都没学起来。

但他有次看见喻文州正盯着一桌子书委屈发愣，这人平日里在家总是春风满面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王杰希忽就有点心疼。

他感觉自己挺怪，赛场上打爆喻文州往往大呼过瘾，却见不得这种小场面。

“书你别管了，我来伺候。你忙你的去，我在家没事慢慢帮你整。”

王杰希凑上去捡起一本天文画册翻开，书受潮变形得厉害，纸页软绵绵的，摸着打手。

喻文州垂头靠他肩上，小声嘀咕：“G市的鬼天气，简直是藏书爱好者的火葬场，书柜再好都能进水……”

“那不如早点应了冯主席的工作邀约，带上书搬去B市跟我住？”

“不要。”喻文州拒绝得干脆。

“还舍不得你们G市的凉茶呢？”王杰希苦笑着打趣，又想起前些天差点因为凉茶跟人吵翻。

近日G市持续被高温支配，他一介北方人被关进蒸笼彻头彻尾地水土不服，全天靠空调续命，跑趟洗手间还要带上小电风扇吹着刘海，一秒都不能断。连胃口也被搅坏，什么都得放进冰箱镇一下才肯喝，晚饭没扒几口他就吃不动了，被喻文州嘲笑是小猫舔水。

喻文州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呢？
毕竟他长了一颗连福建人都能消化掉的铁胃。
王杰希绝望摇头。

“只有饮G市凉茶才能救你。” 喻文州笑眯眯地凑过来。
“不喝！魔鬼！没疗效！”
“那肯定系你饮得唔够啦。”
“不不还是王老吉跟我比较匹配，我们都姓王！”

人跟人就是这样，一处不对付，处处不对付。那几天他俩在家的对话怎么听都像抬杠：

“杰希今晚没煲汤？”
“太热了你喝得下？喝完一身汗我可受不了。”

“可是没汤我根本吃不下饭！”
“昨天煲了汤特意放凉给你喝，我挨骂。今晚不煲又被你嫌？”

“汤凉了没有灵魂呀！”
“热着喝下去我也快魂飞魄散了！”

“可是煲汤排毒降火还去腻……”

喻文州伶牙俐齿，他吵不过，到底又钻进厨房开了灶，嘴上仍不服输：作为老中医的儿子我必须纠正你，排毒是个伪概念！你们G市人怎么永远有降不完的火祛不完的湿？哪里不舒服一律怪热气，打个喷嚏都要灌凉茶？

喻文州轻唔一声，倚住门，一副虚心听取的模样，又悄悄朝他挤眼睛。

解读为：只要煲汤给我喝今晚就是“好朋友”。

王杰希扶着自己的操劳过度的腰，屈从。

然而，等他隔天埋在床边喊头疼的时候，喻文州仍旧一杯“泥水”撴到他眼前：系男人就支吹癍痧！

凉茶是魔鬼，癍痧就是凉茶中的魔王！

王杰希最后还是被生生按头一口闷下去，苦味直窜天灵盖，舌头顿时麻了伸不出来，只能干瞪着他腹诽：就这？就这？粉丝投票榜全联盟最苏的男人？喻文州你人设崩到爪哇岛了。

“杰希心里一定在骂我吧？”喻文州讨好地俯过来亲一亲他脸颊，手里飞快拆剥糖纸。

我像那种一颗糖就能收买的人？王杰希张嘴去接，一尝葡萄味的，挑挑眉：好我原谅你了。

王杰希两眼一合，仰躺在人腿上暗示喻文州给他按太阳穴，没一会听头顶传来声音：“杰希这次应该不是上火。”

哟，可算不是上火了？
王杰希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眯起眼睛，正巧看见他英挺的鼻梁，马上听到他又讲：“你空调吹太多。周末我煲凉茶给你呀，自己选的配方保证不苦。”

王杰希腾地坐起，一下撤开他三尺远，抱起腿摆出戒备的姿势。还来？疯了，我现在就考虑离家出走。

喻文州伸手从床头柜摸到瓶什么东西，两臂飞快往上一抄把他圈牢，渐渐压成某种奇怪的姿势。王杰希玩命挣动手脚，耳廓一寸寸染红，没料想脑门猛地磕中他鼻梁。

喻文州嗷一下弹开，捂着脸，发出低微的笑声。

“你搞咩呀？”

王杰希掰开他手指抢来一瓶无比滴，面露尴尬。

喻文州揉着发红的鼻尖靠过去，盯他眼尾一抹俏色，悄没声摸上他脚腕，落手轻盈，清凉的液体随即渐次点过他小腿内侧，几顶被蚊子叮出的小鼓包泛着红，很快被涂得水亮。

王杰希极浅地吸气，嗅到空气中弥散着薄荷味。喻文州凑在他耳边，跟他发梢蹭发梢，痒痒地，问他是不是想家了？

他即答没有。

他还想说这里不就是我家么？却觉得过于煽情。

喻文州又换了种问法，杰希不太喜欢G市吗？

“没有的事。”

他从小到大都很喜欢G市，第一次来打比赛就被街头糖水铺一声声“靓仔”深深收买，后来又被一名叫喻文州的G市靓仔彻底套牢。

困扰倒是有，例如衬衣上冒出来的几颗霉斑，一团放软的普洱茶饼，或者闷热夜里飞来绕去的小蚊虫。但比起喜欢，困扰永远只能算一丁点儿。

“王杰希。”

喻文州目光放软，揽过他肩埋进台灯昏暗的光里，又轻又缓地描他嘴唇，抚他下颌的棱角，低声讲：爱你呀。

王杰希用力回吻，很动情，朦朦胧胧感觉一滴凉液落在腰侧。

这次好像不是无比滴？

灯全熄灭以后，喻文州轻轻摸着他汗湿的颈背，指向窗外一棵开花的树，说：

“不煲凉茶，煲那个好咩？”

王杰希顿时幻灭，你们G市人万物皆可煲吗！连棵树都不肯放过？

喻文州碰一碰他皱起的眉：“木棉花芡实粥祛湿呀！”

就是个操纵人心的魔鬼！

王杰希拿肘弯狠狠拐了他一下转身装睡。

生日快乐王队！冠军、MVP，文州还有整个夏天都属于你呀。
老福特我想暴揍你（喻式微笑 呵呵）

【喻王】潮汐锁定 2


周末一大早敲人家门是件有风险的事。

通常在一阵乒乓乓乒的混乱声中门会被掀开一道缝，紧接着露出一顶鸡窝，起床气扑面而来，保不齐事后还要甩手一通差评。这位快递员显然是新手，正局促地整着帽子，盘算开门后先说哪句，是先生您的快递，还是抱歉、系统将您排在早上第一单。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战战兢兢，甚至没顾上挂出职业微笑，因为门内人穿着整齐，语气稳，话里都带着清新薄荷味：

“我的快递？您辛苦了。需要在哪儿签字？”

王杰希飞快接过快递单，“签我名字还是签他的？”

快递员一顿，才反应过来面前不是本人，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忙恭敬道：“都可以，您太客气了，一大清早的太打扰您了等下我帮您搬进去……”

洗手间内喻文州对着镜子刷舌头，认真抹去嘴角的牙膏泡才朝外探头，正听见半句“先生您得签全名”。他眉眼飞笑，当即知道王杰希又打算一笔签个王了事，便故意从背后喊他：“王队——”

王杰希应声回头。喻文州笑意更甚，快步上前跟人一起搬东西，五六个大箱子横在门口场面相当壮观。一团黑绒球躲在电视机柜后悄悄打量，朝二人怯声喵了几句，王杰希瞟一眼猫，连忙跟快递员道谢，您不用忙了我们自己来。

十分钟后，喻文州全身整装在西服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皱着鼻子给自己喷保湿喷雾，胡乱拍几下脸，凑到厨房说：“杰希帮我选条领带？”

王杰希把牛奶杯递进他手里，说你快喝吧我去拿，从衣柜随便抽出一条简约款，折回来，边往他脖子上系边问：这趟你要去几天？

喻文州垂着眼睛答五天。王杰希哦一声，说不算太久，前几年赛程特别紧的时候咱们忙一两个月见不到不是也还好么？喻文州一口饮完牛奶，反驳他，这不一样。

“杰希，现在我们结婚了。”

喻文州舔走杯口一圈奶皮，抿抿嘴，有点依恋，俯身时吻已经落到王杰希耳边，接着整张脸枕在他肩头一停，直想跟人再多黏几分钟。

王杰希老实站着任他黏，抬眼看客厅挂钟，八点整，至多再有一刻钟联盟派来接他的车就会等在楼下了，喻文州任何时候都礼数周全，没有叫人等的习惯。

王杰希很快感觉到痒，是柔软的唇蹭过发尾，又听对方轻声讲：不生我气了吧？

他们昨晚才吵过架，一件小事起的头，算不上谁对谁错，两人吵到最后却互不理睬，背对背各据半边床，好大一张夏凉被在中间扯来扯去竟然不够睡。

但吵架只准在家里吵。
见不到面时禁止吵架，有气慢慢攒，等见面再算账。见面清账讲求速战速决，到离别当天就算还有情绪也决不摆冷脸。

——这都是他俩早年间立下的规矩。

两个人拉拉扯扯好多年直到快退役才在荣耀圈内公开，朋友们故意调侃，两位宿敌队的队长实打实的忙，所以到底是从哪挤来的时间搞恋爱？怕不是前世欠下对方的情债赶来报还吧。喻文州笑而不应，王杰希却出人意料的坦荡：

“实打实的忙，但我也实打实喜欢他。”

后来喻文州总能清晰回忆起他当时的神态。他不常对人表露心迹，且在多数人眼里一贯严肃、稳重，甚至有人背地里将他评选为全联盟最老气横秋的队长。

喻文州听了发笑，他知道王杰希不全是那样。他见过三赛季刚出道的小王首战屠神完成一挑二后望向观众席那个努力寻找的眼神，以及后来被“一叶之秋”敲爆不服气地对着镜头咬嘴角。当然，他也不会忘了王队站在季末捧起“最佳新人”奖杯时止不住上挑的眉毛，还有短短一个夏天过后，那封故作轻松的告别短信：

[下赛季见，但不再是魔术师了。你说过的话还算数么？不请魔术师吃饭改请王杰希本人行不行。]

他们很早就熟络起来。场上相逢即对手，场下见面是朋友，往后又悄悄添上一层恋人关系。王杰希这些年不间断地自发做出许多改变，起初为荣耀和冠军，后来为了微草能在他离开后依然很好地走下去。每当有人夸他鞠躬尽瘁，牺牲大，喻文州却只觉得他真实：王杰希说，我没想过那些。

一如最初被记者提问“如何看待自己自立新秀墙”？没想过。

他心里没想过的事绝不会拿来自我标榜。博取认同或尊敬？仅凭实力就已足够。

他谈恋爱也是同等作风，会跟喻文州吵架，赌气，乃至半个夏休期都避而不见，却能在对方以为早无余地可转圜的时候依旧坦诚相告：文州，我还没想过。

我没想过要跟你分手这件事。

他率真。喻文州在见识过他任一种样子之后仍觉得他魅力不减，甚至献上婚戒时，喻文州也全没准备所谓一生承诺的话，只是尽力学着他那种简单又坦荡的语调说：

杰希，我觉得我能跟你好一辈子。



墙上挂钟走得快，悄声越过整十年。王杰希终于回想起昨晚吵架的原由，却只剩两分钟可供接吻。

他们吻紧又分开，喻文州沿着他脊背垂直朝下望，满眼是松松垮垮的背心和沙滩短裤，脚上还顶着去年在G市海边一起买的人字拖。

喻文州故作伤心：“我开始嫉妒你有暑假了。”

王杰希敲敲他肩膀，眼睛飘向旁边堆放的箱子，意有所指，“但我的暑假很忙，刚才就想说，你行李可真不少。”

“把家当整个搬过来以后就不打算回G市住了。” 喻文州看向他。

王杰希眼神闪烁了半秒似受到感动，却讲：“懂了，这都是您的嫁妆。”

“是聘礼。”喻文州笑着纠正。

王杰希也笑：“都行，反正人已经被我捞回B市了怎么说我都不亏。”

喻文州支着拉杆箱站在门外同他告别，王杰希说你再没完没了该迟到了，才要关门，一只手伸过来挡在门缝中间，喻文州快快地讲：虽然你懒，但记得想我。

王杰希拖住那只手吻一口，说行，有空就想呗。

门关上以后他随意窝进沙发，摸了摸嘴唇，有股甜香味，是喻文州嫌腻却因为B市太干一直在抹的那支护手霜的味道。

猫从卧室踱出来噌一下跳到他怀里，把他身上的跨栏背心踩出七八十道褶子，他毫不介意，顺一顺它油光水亮的毛，又去捏那两只戴白手套的小爪子。猫咪却不领情，耳朵尖一耸，跳下沙发，叼起喻文州的人字拖咬来咬去，不大高兴地朝他喵喵。

王杰希低头问猫：怎么了，你已经开始想他了？


*


那册硬皮本是从一捆天文画刊里掉出来的，王杰希捡起翻了翻，应该是本天文笔记，字迹属于喻文州，里面每一页内容都很简短：

（07，01）晴
土星也有寒暑变化，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对阳光的散射现象，让土星夏天呈现朦胧的金色，冬天则转变为湛蓝色。被人们当作“矢志不渝”象征的土星光环，实际上只是一些碎石、冰块和尘埃。

（07，02）晴
昨日预告有金、水双星伴月，可惜，完美错过。

（07，03）大晴
看到许多爱好者在论坛发水星实拍图，说自己终于“超越哥白尼”了（老版《十万个为什么》里编写：哥白尼终生都没看到过水星。或许是谬传，但这种说法挺有趣的）。

……

起初王杰希没在意那本笔记，他早在十几岁就知道喻文州喜欢研究星星，类似的天文笔记他见过几本，便顺手将它搁在了沙发背上。

他忙着验收满屋子G市寄来的“聘礼”。喻文州的家当除衣服、被褥、小家电和每个中二少年都要有的“鞋矿”以外几乎全是书：

他把成捆的电竞杂志和天文画报拆开，脱掉一件件防潮密封膜，铺展、检查、合上重新依照日期规整好，认认真真码进两架书柜，其余小本书册则一律按颜色渐变排在书架上，红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黄的是《洛丽塔》，蓝的是买来镇书柜谁都不会去翻的柯林斯大辞砖。

拆到最后一箱他有点乏，干脆往地上一坐，咕咚咕咚灌可乐。

他家猫跳脚扑腾着满地塑料纸，凑到箱子边探头探脑，他摸摸猫下巴，夸它聪明——最后一箱装的是喻文州年底囤的一百斤猫粮鱼罐头。

他起身检阅一上午的劳动成果，觉得喻文州看了保准满意。现在的小年轻讲究“断舍离”，他不认同，这些沉甸甸的才是你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

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的喻文州现在都被他装进书柜里码好了。

口袋里手机一震，他收到喻文州的落地短信：

[ 到K市了。这次集训内容对外保密要求我们上缴手机，杰希放心，基地环境挺好，不会短我们吃住，只是这几天可能没法和你联系了/心碎//心碎/ 周末见！]

王杰希下意识回复“好，没事”，觉得语气偏淡，又添一句“照顾好自己，回来掉秤不让进家门。”

下午他原打算去趟爸妈家，先前说好等几个小辈放暑假由他带着去水上乐园，没成想他这午觉一睡竟到了傍晚，外边天色发昏，正下大暴雨。

这下真不能往外跑了。王杰希干脆钻进厨房下一碗面条，捧着面盘腿坐在沙发上等球赛。电视里正解说中超联赛踢到第23轮B市国安客场对阵G市恒大，距开场还有十几分钟，他想跟喻文州打电话，才想起来对方手机被“没收”了。

他从沙发背上摸到那本遗落的天文笔记，倒着翻开最后几页，居然是空白的，印象中喻文州的每个本子都要坚持写到最后一页，就特节俭一好孩子。

王杰希纳闷，继续翻——他倒翻书的坏习惯还是被喻文州逼的，有阵喻文州睡前焦虑老看侦探小说到半夜，他干脆翻遍所有故事结局以便威胁：你再不睡觉我直接公布杀手名字了！

字迹终于出现的一刻王杰希有些惊讶。那本“天文笔记”中赫然写着：

（08，08）阴
我跟黄少天在男厕所打了一架。

喻文州会跟人打架？对手还是黄少天？王杰希觉得不可思议，但立刻反应过来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久远的第二赛季。

在蓝雨青训营。

那时黄少天和喻文州关系欠佳，或者应该说很差，气场不合。后来黄少天某次喝醉曾向他吐露过几句，说有愧，因为不曾向对方补上一声抱歉，即便两人早已成为搭档、挚友好多年。

王杰希急于知道当时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又向前翻一页，那张纸被写得有点满：

（08，07）连下十场大雨，水浸街
每个人都想要赢。赢更多，再赢一场，再赢过一个人，去挑战更强劲的对手，去挑战魏队并得到最高认可。我却只想着不要输，我不能再多输一次了，哪怕是扳平也行。
只要不是最后一名。我不认为自己这种想法卑劣。
很多人说我就是在混日子，不止一次唱衰我，劝我别勉强。
可我从来没觉得勉强。
末位淘汰赛就是这样。规则就是这样。
我也、就是这样。


王杰希低头又默读一遍，手指摩挲着纸页边缘的空白，不敢碰中间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内容，每个字都像在发烫。

几秒后，他合上笔记本，重新翻到第一页，打算从头到尾认真了解那年夏天发生在喻文州身上的每一件事。
那些他无从参与，喻文州也不曾提起的事：

（07，04）晴
零用钱全拿去缴费了，还没攒够钱买双筒望远镜又想购入《夜观星空》，进阶书目《诺顿星图手册》也要列进心愿单。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荣耀。

（07，05）晴
收拾好行李了，明早去青训营报到。

（07，06）大晴
宿舍是六人间上下铺，略挤，但跟在学校寄宿也差不多。舍友都和我年纪相仿，有三个是本地人，一个从临市特地赶来参加青训，大家说等中间休息日一起去上下九步行街逛逛，还有百灵路卖烧卤的那家店，早去排队应该能吃到。

（07，07）多云转阵雨
有位姓黄的舍友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入住。希望他早点来报到不要错过太多，基础课程已经排得很满了。

（07，08）雨
练习强度不小，我在努力适应中。
宿舍空间有限，我们五个人就暂时把空行李箱堆到了那张空床上。（总感觉这么做有失妥当？但还是把箱子一起放上去了。）

（07，09）多云
我上铺的朋友来报到了，他叫黄少天。

（07，10）阴
少天好像对我有意见？可能因为昨天我训练回来太晚，没能及时把行李箱和书从他床上收走。实在抱歉。我买了冷饮赔礼，他脾气比较急不太喜欢听人解释。
暂时，就只能先这样……
p.s.少天荣耀打得很厉害！他玩剑客

……

（07，15）小雨
入营第十天进行第一次排位淘汰赛，积分排名拿了倒数第二。有三名学员退出青训营，两人是因为不可抗因素（被家长带走），其实只有一个人分数比我低，他最后一项测试出现误操作，很可惜。
舍友说我足够幸运。听着不像夸奖。（苦笑）

（07，16）雷阵雨
看样子雨会下一整夜，希望明天放晴。

（07，17）阴
我坐在训练室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机位，方教练平时偶尔过来指导我，魏队隔几天来一次训练营很少能走到这边。这么说起来我昨天很幸运，魏队约我到办公室单独谈话了。
魏队没少训过人（虽然从没训过我），不止一次强调这里不是给新人平白无故长见识的地方，夏训营不是夏令营。
昨天魏队又严肃地单独和我说了一次：
没时间慢慢磨。你的短板很明显。

（07，18）雨
夏训营是为战队选拔职业选手的地方，我当然明白。但这也是我能进入蓝雨、成为职业选手的唯一方式。

（07，19）雨
要么解决问题要么滚蛋。

（07，20）阴
手酸。在另外一本专门记录荣耀的笔记里写下很多字，不确定这几天找到的新思路对不对。睡前最后一首歌有句一直反复唱：STAY STAY STAY
今天很累，明天加油。

（07，21）多云
手速训练软件设计得有点像“跳一跳”那款游戏。我把BGM导入手机睡前循环听，发现有效果，能通过熟悉音乐鼓点弥补一些反应速度上的不足。
但我清楚一直都不止是手速问题：分析、判断、节奏
……还有大局观。这些才是我该反复琢磨的。

（07，22）晴
天晴了，整个人状态和心情瞬间好很多，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

王杰希看得很慢，再翻到8月8号最后一篇日记时球赛都结束了。电视机里传来比赛现场球迷不间断的h欢呼声，观众席一片绿色海洋涌动。王杰希紧盯纸页上孤零零的一行字忽然觉得吵闹，抓起遥控器打了静音。

喻文州那年才多大，十五岁？十六岁？

王杰希心口发涩，记起他在观众席初见喻文州是冬天，那时候对方也才刚过完十七岁生日而已。

茶几上的手机在震动，喻文州发来一条简短消息，道晚安。

他说今天有点累，但我这里晴天，B市在下雨你记得睡前关窗。

王杰希几乎想要立刻回拨过去，告诉对方自己今晚看了一本日记，十年前的，你写的，你还记得吗？

但王杰希最后只回他：晚安文州，我等你回来。

卧室台灯是他俩第一次旅游时带回的纪念品，地球仪形状的台灯不多见。当时喻文州一眼看中，王杰希却觉得这个灯光看书偏暗，喻文州点头，转念作罢。但踏出商店的一刻王杰希又折回来痛快掏钱买下，说还是带走吧，其实我也特别喜欢。

之后他们工作、学业不断变动，前后搬了差不多有四次家，那盏台灯换过数回灯泡一直用着，浅黄的，像月亮，摆在床头不够亮，却足够温馨。

王杰希心里攒着好些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还是打开台灯，从床头柜取出一支铅笔，在最后一篇日记的下一页悄悄写了句：

[ 喻文州，加油！！]

当晚王杰希没睡好，一夜接连做了十几场梦。
日记中简短的文字掺着回忆拼成无数片段闪入，无逻辑地剪接在一起，又飞快破碎：

十六岁的喻文州从昏聩的楼梯间朝上走，背影单薄，泛出湿漉漉的光，一对裤脚卷起不停滴着雨水。后面方世镜轻轻劝，别爬了，这里太黑你回去念书吧。黄少天双手敲着键盘眉飞色舞地讲又跟魏老大切磋了几把，更快！更快！下次挥剑我必须更快才行！食堂阿姨摆手说没了，同学，下次你早点来，唰一下关掉橱窗玻璃。宿舍楼外凌霄花隔着雨幕红得刺眼，训练室阳台角落一盆栀子花被风吹倒无人看到，魏队就站在阳台吸烟，粗声冲谁喊，还不走！就现在这训练强度常规赛一半都赶不上，你以为打荣耀是过家家吗？楼梯像没个尽头，脚下台阶竟也开始晃，影子乱闪，楼道里顶灯一盏盏熄灭，呼喊一声比一声高夹着雷雨声交叠不间断，冷风从洞开的窗呼呼灌进来，外面天全黑了。喻文州还在往上爬，露出的半截小腿不知怎么添了几道伤痕，在血渗，他肩头背包也像被人扒扯过撕开一条口子，掉出来的笔记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梦里王杰希几次伸出手始终没能抱住他，也看不清他表情。
最后一身冷汗惊醒时王杰希隐约看见他站在很高一级楼梯上，楼顶破了个窟窿，他抬头望，哑声对谁说：

“前辈，月亮……”


还好都只是梦。

王杰希努力挥走脑中残影，坐起身，看见日记本还躺在自己枕边，忍不住又翻开看了几眼。

最后那篇还是一行字，却根本不是昨天那句“跟黄少天打架”——

（08，09）晴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日记里留言？我们……认识？

王杰希昨天留在日记里那句“加油”被打上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问号。




【未完待续】

【喻王】潮汐锁定 3

日常，半原著向。趁大喻出差不在家老王你在搞什么？？？




一觉醒来喻文州十年前的日记本上居然又多了一篇，而且日记主人显然能看见王杰希的留言。

有点儿魔幻。

难道又在做怪梦？王杰希把本子倒扣胸前笔直朝后倒，重重砸回床面，闭眼乱念了几遍灵异小说里茅山老道的口诀，什么妖魔鬼怪归属山林天清地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到底是驱邪还是借调阴兵的来着？反正他也记不很清。

一阵妖风骤起，老王猛然睁眼正要出招，一张毛绒绒的脸已经凑到跟前——

他家猫不知从哪钻过来，正疯狂拍他头发，出爪如电，喵喵喵叫个不停似在控诉“老王老王我好饿”，他这才弹起，把小祖宗从头顶扒下来。

趿拉着拖鞋回到客厅的时候，王杰希特意瞥了一眼墙上日历，8月9日。

也太巧了。

日记里最后一篇也是8月9日——十年前的同一天。

等等，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左眼看到……呸。他举起日记本，不自觉地瞪大了那只大眼睛，左右轮换着试了试。

还好眼睛没事。确实是这本日记有问题，王杰希果断扔掉迷信思想转投科学的怀抱，开始努力搜刮着脑中为数不多从科幻片里抠来的高级词汇：

时间穿越？平行空间？虫洞还是量子纠缠？

想也白搭。王杰希耸肩，他一颗文科脑，就从没彻底搞明白过这些玩意儿啥是啥。

总之现实情况就是：日记本另一端还有一个喻文州，十六岁蓝雨青训营的喻文州。

王杰希止不住想起昨晚反复梦见的少年，他心里攒不住话，抓起铅笔就要写，我们认识，是我，王杰希。

王杰希笔一顿。照他的理解，到目前为止对面那个喻文州和他认知中十年前的喻文州人生轨迹一模一样：一样十六岁，一样都在蓝雨青训营，一样不卑不亢地努力打荣耀。

一样的……还没遇到王杰希！

那如果直接写出“王杰希”三个字，会不会改写另一时空里喻文州和王杰希的关系？那半年后喻文州在观众席见到另一个王杰希的时候……

他所在的现实中，他和喻文州挺早就互有好感，却是直至第六赛季末才走到一起。

这样干预算不算作弊？十七岁的小王即将获得来自神秘大哥哥的远程助攻，享受不劳而获的甜蜜心动，过早结束掉苦闷的暗恋。

王杰希嗤笑一声，想了想，写：

[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看见你写的日记，很欣赏你，请加油。你可以叫我神秘的W ]

王杰希扔笔，又不放心地拿起，找出一块橡皮匆匆擦去字母W改成M才满意地合上日记本，哼着曲儿溜达到阳台，边浇花边小声絮叨：

小王啊，你当然要自己努力，谈对象怎么能投机取巧。

日记里半天没回音儿，喻文州显然应该在训练室挥汗如雨，王杰希不时偷瞄一眼日记，假装满不在乎地继续悠闲浇花。

阳台摆着一排绿莹莹的植物，不说根本没人知道那都是花：杜鹃、玉簪花和茉莉，全是最适合B市气候生养的，买回家时每盆都带着花，搁王杰希手里玩上俩月，放眼只剩一片绿。

就中间站C位那盆归喻文州管，一棵小金桔树，最是朝气蓬勃地绿着，刚开出几朵柔软的小白花躲在簇簇绿叶里。

王杰希见花大喜，差点又给喻文州***打电话，稳了，下半年肯定又有果儿，我说什么来着，今年也财运亨通呀喻锦鲤！

这棵小金桔是远道上来的。G市人过年家家都要摆这种，橘红碧绿的特好看，主要图个吉利。春节前喻文州搬回来一盆，跟尊佛爷似的摆家里供着，又教他用粤语朝那一树小金桔“讨口彩”，除了经典句式“公嘿公嘿公嘿你”，还有什么“福星高照寿延年”、“万事胜意无牵挂”、“贺你多福荫，有财又有丁！”

王杰希额角一抽，有丁就免了吧，别瞎教。
喻文州笑，说不能免。杰希不是一直想养只猫吗？

到初夏要搬家，金桔果儿都落光了喻文州也没舍得丢，干脆乘高铁一路从G市抱来了B市，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那小神仙请上“风水位”。王杰希记得自己当天还发了条微博：举家搬迁，全员到齐。

照片里一棵金桔树、一团猫、底下是他和喻文州踩着趿拉板儿的脚。



王杰希一整天都在等日记本那边的动静，走哪做什么都得揣着本子，跟揣了块金元宝似的。

小喻没回复，他猜想这小孩指定是一直沉在荣耀里，恐怕连午休时间也不肯放掉。

天刚擦黑又下起雨，游戏公司甲方负责人发来邮件，原定今晚的见面推后再约。王杰希把日记本从防水背包里掏出来，理了理，从冰箱取一听北冰洋，整个人又舒舒服服瘫回沙发。

客厅光线渐暗，有音乐正循环播放，曲调不够亮，窗外路灯的光也跌进雨水里。

偶尔有纸页翻动声在响。王杰希继续看喻文州的日记本，其实对方依旧没回复，他只是反复读那些旧篇，斟酌着字句，尝试在每篇日记背面写点留言。

喻文州困扰：[ 比赛视频看太多眼睛痛……眼睛痛。中考刷套卷都没能让我散光近视却败给打荣耀。不可以。]
王杰希遂提议：睡前做两遍眼保健操，再多饮几杯癍痧凉茶包治百病。

喻文州简短地写：[ 第二次淘汰赛，倒数第二。险些被退营。]
王杰希回：成功险中求。不险还叫打荣耀吗？

隔天喻文州明显情绪不高：[ 方副队又单独找我谈，很委婉地建议我再考虑考虑，现在就回家不会耽误准备开学的分班考。魏队进办公室，说话更直接。我倒没觉得多刺耳，他说的都是事实。]
王杰希立马反驳：别听他的！

喻文州只写了一句：[ 收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
王杰希当然明白他指的是哪三个字，抓破脑袋想哄人的法子，最后回：现在，你去小卖部买一卷泡泡糖，把所有坏心情都吹给泡泡，然后黏上糖纸投篮丢进垃圾箱。

喻文州闷闷地写：[ 方副队没有给我制定新的训练计划。]
王杰希赶紧鼓励：那就按你自己的计划来。

喻文州写：[ 最近总是连天下雨，衣服晾不干。]
王杰希不知怎么安慰，便只在那行字底下整整齐齐画一排小太阳。

几乎每篇日记背面都有他的留言，这样挺不矜持的，但他实在又忍不住。

日记里还提到许多日常小事，喻文州都平白简短地记录下来，多数时候语气更像个旁观者。或者说，“语气”全是靠王杰希过度解读出来的，仅仅看文字根本读不出他有太大情绪起伏。

比如：[ 我又在机位上待太久，被训练室冷气扑得肩膀痛……]
再比如：[ 晚上去食堂很迟，米饭每次都变凉，但可以汤泡饭……]
或者：[ 好容易晴天了，打算晾衣服但阳台已被其他人的衣服占满……]



不该是这样的。

王杰希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一个十六岁少年人的心性不该这样始终沉在水面之下。

王杰希转念又想想自己，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还站在教室门口跟语文老师顶嘴十句话不带重样，接着转头就翻墙逃学，骑上新买的山地车顶着大太阳野出几公里，还在操场上因为一记篮板球判罚跟人不对付大打出手……

后来就打了荣耀。他从训练营一路小跑着进战队，接住林杰稳稳交托在他手中的微草，当队长，往后五赛季、六赛季、七八九十赛季，他越来越像是个稳重可靠的合格队长了，再往后世邀赛他放飞自我解禁魔术师，最终在十一赛季结束时退役。

可无论经过多少年岁蜕变成怎样一个成熟老练的人，王杰希依然无法搞懂十六岁的喻文州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早熟。

早熟得过分。

所以他想不通。他原以为每个人的十六岁都该冲动、莽撞、浑身是刺不服就干。

这就好比夏天就该配可乐、西瓜、拖鞋和大裤衩，根本不需要讲道理，你尽可以打架，得罪人，大骂着说不——十六岁，那就是无论做什么全世界都会赞美你宽容你的年纪。

可喻文州不那样。

十六岁的喻文州简直像一块又冷又硬的黑色岩石。他不软弱。只是可以沉默地吸收来自外界所有质疑、否定、看不起他的声音。然后他不听取，也不回击，更像是视一切都与自身无关。

也许真正能让他在意的只有荣耀吧？

王杰希心疼，又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复杂又陌生的体会，只能不断尝试去理解日记里的他——理解那个连跟人打了一架也只是平静记述，不为自己“讨公道”、不借日记本泄愤的喻文州。

那个他明明认识好多年爱了好多年，却似乎从未细心、用心去全面了解过的喻文州。

直到客厅里一片漆黑已经无法看清字迹，王杰希才摸索着打开顶灯，来到窗前。外面雨声正大，他不免又想到小喻，想他也许正从顶着雨伞从食堂跑回宿舍，肩头裤脚全被雨水打过，可他前天晾在屋里的衬衣一定还没干透。

王杰希忍不住想给蓝雨青训营的喻文州邮寄一台烘干机。

所以会不会真有一台烘干机出现在蓝雨青训营？
当然会。

而且隔天黄少天绝对打电话来骂：王杰希你又撒狗粮！你直接寄回家不好吗？队长退役了不常来青训营你又不是不知道！人都被你到拐B市你还送我这里来作何居心？队长清楚这件事吗？频繁伤害单身狗你太猥琐了！

王杰希止不住笑，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他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住立马下单一台烘干机。

他又翻到最后一篇日记等待喻文州回复，找来的却是刚从几小时拉锯会议里脱身的另一个喻文州。



电话那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对方听上去略显疲惫，每句话却依然拖着极柔和的语调。

——这才是他最熟悉的文州。王杰希忍不住把手机音量调得更大。

喻文州说早上一睁眼事情就扑面而来，总算搞清了接下来几天的日程怎么安排的，晚饭后偶尔有空闲，可以聊电话，再晚就要到十一点以后，不过，杰希最近本来打算早睡吧？

王杰希说不睡，等你打来，要听见晚安才睡得香。

他笑起来，问：你突然这么黏我，难道是在家搞事了？

王杰希跟着笑一声，说哪有，就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你，之前太粗糙了，不怎么体贴细心，还老找你事跟你吵架。

喻文州故意打趣：我现在真的怀疑你在家搞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王杰希决定撒个小谎。

他说昨天整理搬家的东西翻到相册，看了好多喻文州以前的照片，就是他初中系着红领巾在学校做护旗手拍的那几张，还有更早的，去少年宫上素描课那时候照的，小小的喻文州站在比自己都要高的画板前合影，向前伸出两只蹭满铅灰的手掌，特可爱。

喻文州听完有些惊讶，说黑历史都被看光了？又问他这两天在家忙什么，实习面试进展如何，每顿怎么吃的，还问起猫咪、阳台的花和半夜空调的定时。最后提到昨天那场精彩的球赛，问他看了没。

王杰希说看了，偏偏答不出最后国安几比几踢赢了恒大，才又转口说看到一半睡过去了，当即被喻文州嘲笑：你果然是个伪球迷。

王杰希躺进沙发，贴着手机听喻文州的声音，双眼就渐渐合上想象着对方讲话时的神态，他现在一定笑得很生动，眼尾都会微微弯起来，嘴角也是翘的，真的很适合偷一口香。

王杰希听见自己肚子饿得叫了几回，可他不想提出挂电话。最后是喻文州那边环境音变得嘈杂，对方匆匆讲抱歉，说要被叫走去外面集合。

墙上挂钟正指九点，王杰希说你去吧，忙完才好早点回家，晚上通不通话都可以。

喻文州同他道再见，不忘轻轻留下一句：

回家细讲，回家要一起翻相册呀，杰希还有一辈子可以了解我，总归是不急。

王杰希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会有多温柔，于是低低嗯了一声，两人默契地同时挂断。

与此同时，王杰希也看见日记本上正一笔一画显现出新的字迹：

[ M你好，幸会，谢谢你支持我！你会打荣耀吗？]



王杰希被对面小孩问住了。

他本能地想答，我会。岂止是会，他简直不能更会了。

但以他对喻文州的了解，下一句绝对是直截了当问他要荣耀账号，提议竞技场打几把。

那接下来呢？他真的报一个小号过去？

理论上来讲根本不会连线成功，荣耀账号卡不可能听他的穿越时空除非是成精了，可他是魔术师，又不是炼金术师。然而今天摊上的事简直魔幻，逼的王杰希不得不多想几步：万一账号卡真穿了呢？他再将错就错展现技术疯狂虐菜，把十年前的小喻同学打到自闭吗？

其实他挺想试试的，虽然场面可能会很残暴。王杰希开始对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感到害怕。

再不然就装成网游菜鸡，让着他？可拉倒吧，喻文州是好糊弄的？王杰希发愁，这一出魔幻大戏奥斯卡影帝怕是都不敢接。

可别玩那悬的。

他最终判定自己的直线脑更适合EASY模式，于是干脆说不会，简单编了编理由：

[ 我刚去搜索了一下你说的这款游戏，有意思。虽然没玩过荣耀，但我之前接触过几款类似的ARPG游戏。]

对面小孩没及时回话，王杰希像怕他失落，又赶紧补充：[ 我对荣耀挺感兴趣的，有时间我去试试看。今天训练累吗？如果你想跟我聊一聊游戏，随时欢迎。]

喻文州很快回应他：[ 谢谢你。今天确实有些累，暂时不聊荣耀了吧。]

[ M，你喜欢星星吗？我是指，夜空中的那些。]





【未完待续】

老王陪对面小孩聊聊星星，看看星星。上中下果然又被我写长了，改成1234，旧文标题暂时不修正了最近老福特给我搞害怕了。

【喻王】潮汐锁定（4）

半原著日常向，科幻元素，OOC属于我，人物属于他们彼此。

--------


说来奇妙，自从打了荣耀王杰希总跟星星沾亲带故。游戏里他的武器叫灭绝星辰，技能有星星射线，他那群小粉丝又老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什么魔术师眼里有万千星辰，左眼一万右眼八千。

所以刚跟喻文州好上的时候他还故意挑着嗓子问过：“喜欢星星？你暗恋我？”

喻文州明显被逗乐，点头称是：“暗恋你好多年，现在才反应过来未免太迟钝了？”

信他甜言蜜语才有鬼。

王杰希早知道他家里成捆的天文小画书是从小学初中就攒下的，那会儿他俩才多小呢，天南海北的压根儿不认识。

后来王杰希倒真因为他看了不少天文书。

起初是怕约会接不上话。尬聊倒不至于，多得是荣耀话题能拉来随便侃。但王杰希这人脑回路比较邪性，约几次他就不干了，一脸懊丧说恋爱不能这么谈，搞得喻文州诚惶诚恐问他是不是反悔了，我还有机会重新追你吗王队？

王杰希一头雾水：您哪只眼睛听见我要分手？

约会是不是可以聊点别的话题，你一聊荣耀我就被迫想起我那被扼杀在摇篮里的三连冠，就觉得你话里有话，觉得你图谋不轨，觉得你……应该被我暴揍一顿，懂？

还有，别老叫我王队。

喻文州立刻改口叫了一声杰希，真挺香的。

王杰希随即在电话里跟他聊了半小时星星，说感兴趣，要他安利几本入门书来看。实际上王杰希的枕边读物早几天就换成了《天文学概论》，还差点拿出高中背化学元素表的本事记忆天文知识。

喻文州是太通透的人，王杰希的心意不必言说他也能领会，却不揭穿，只匆匆订下隔日的机票飞B市，拉着王杰希跑进天文馆，在放映厅始映前灯光全熄的短暂黑暗中向他献吻。等穹幕满天繁星渐渐点亮，又肩靠着肩同他讲谢谢，说喜欢，说爱一个人总会想要用心了解他喜欢的事。

两个人后来自然又去看了真实的星星。冬季南方天空最壮丽的是猎户座，他俩挤在G市公寓的小阳台上却只见过几次，那座城市雨水多，夜晚总是月满云重，难见星星。换作B市也没好到哪里去，无数夜晚两人都只能在严重的光污染里支着脑袋仰天辨认，星座没找全几个，颈椎病倒是减轻了不少。

然而，观测条件越艰难喻文州越快乐，一有新发现必会摇着王杰希的手臂喊他来看，难掩兴奋地讲个不停，把星图塞进他手里说接下来还想再找哪些，要不改天开车去哪座山顶露营？

中间探索等待的时间漫长，王杰希就闭起眼偷眯一会，喻文州却总能在他将要睡着的前一秒准确凑过来，把他亲醒。这种时候喻文州一点不肯体谅人，且绝对要趁机使坏，吹他敏感过头的耳朵，或敲他一记爆栗，摆出气闷的表情强调这是在约会，王杰希你怎么能犯困？

王杰希就笑着说哦，哼哼几声努力撑眼皮。

每逢此景王杰希就觉得他特别显小，像是把这些年反复刻写的沉稳属性统统甩掉了，早就炼化成老队长、进阶联盟副主席的喻狐狸，唯独在自己面前仍可找到几分少年人的情态——还像个十几岁的学生仔，一聊起荣耀战术就唰唰翻硬皮本，充沛的情绪藏不住，会顺着眼角悄悄往外抖。

但炼成人形的老狐狸很快又要变回来。

喻文州眼神无辜，看他，笑意里有所求。

王杰希懂，偏装不懂，回怼，我陪你约个会眼袋都要拖到脚底板！没怼几声便收，又沾着嘴角亲过去，撑起脑袋继续陪他看，遂了狐狸心意，也收获几句狐狸的甜言蜜语。

王杰希认为这叫浪漫，甚至比看星星本身还要浪漫。他这人对浪漫的定义一向如此古怪。



所以当被问到“是否喜欢星星”这个问题时，王杰希不假思索地写：

[ 很喜欢。多和我聊聊，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某一颗星星？]

日记本对面的喻文州未作答，只在纸上慢慢画出一幅八大行星轨迹图：太阳位列正中，水金地火木土天王海王星依照近日距离依次排开，木星还被他戴上了光环，火、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则用细密的点代替。

[ M，你看过我的日记，也算对我有了解，你觉得哪一颗星星比较像我？] 喻文州如是问。

是水星。

王杰希近乎笃定，他记得日记本最开头几次提到水星，那个有关哥白尼一生从未见过水星的传言令他印象深刻。

水星很暗，人们往往难得一见，因为它离太阳实在太近了，总被淹没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他想，如果把那年夏训营最受瞩目的黄少天比作蓝雨明日将升的太阳，那当时喻文州真就像极了水星——白天亮不可见，夜里也无处可寻，只在昼夜交替的时候一闪而过，没人会留意他这样一颗“临时”的星星。

王杰希匆匆在书柜里搬出几叠天文期刊，飞快翻动纸页拣选着一切有关水星的信息。

这是个有点残忍的隐喻。

如果喻文州回复猜对了，我也认为像水星，王杰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

某种想法正鼓躁着：快问问他，在青训营的很多遭遇他不说也许是因为一直没有人肯听。

另一种想法却在喊着理智点儿：对十六岁的喻文州来说他只是个遥远而且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别太唐突。

王杰希脑中作乱，终于被新的笔迹打断了思路：

喻文州又画出一条椭圆轨道，极偏离位居中心的太阳，斜穿过八大行星围绕太阳所形成的轨道平面，呈现一种离奇又古怪夹角，完全破坏了图中原有的和谐。

那颗恒星正运行至距离太阳最远的位置，看上去像个太阳系边缘的弃子。

王杰希认出了它，是冥王星Pluto，以古罗马冥界之神命名。

很独特，但又过于格格不入，因而令人难忘，以至于王杰希书都不用翻，凭印象也能清楚记起它的基本信息——

极度遥远，极度寒冷，身处于太阳系边缘旷日持久的黑暗当中。曾经的九大行星之一，后来却又因种种缘由被开除“行星籍”降级为矮行星。

喻文州正标注着它的名字，不加解释地说：

[ 我觉得它更像我。]


*


[ 阳光抵达地球只要八分钟，抵达冥王星却要耗费超过五小时。地球绕行太阳一周耗时约365天，冥王星则需要约248个地球年。]

[ 冥王星持续在黑暗中行进，走得很慢，以至于跨越寒冬的极夜需要经历近乎整整一个世纪……]

“文州，你肯定早发现了，技能操作出色的选手往往更受关注，原因显而易见，他们看上去更炫，更直观。有时候他们得到赏识只需要一场精彩的比赛。”

“策略型选手要证明自己则必须经受更漫长的考验。要发挥出战术的能效只有依托于整个团队，人员的配置、配合，对战局、战机的把握，缺少哪一样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

[ 1905年，美国洛厄尔天文台开启了一项名为“寻找X行星”的计划，试图搜寻海王星之外的第九颗行星。11年后，天文台创始人洛厄尔辞世时仍没能找到这颗恒星……]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没法速成，谁都明白……”

[ 或许是因为它格外遥远、暗淡，天文学家耗费十年仍徒劳无功。天文台资金断裂，计划停滞了，人们也逐渐对X行星失去期待，甚至开始怀疑先前对于X行星的猜想都是假的。]

“可没人喜欢看接连失败的场面。”

[ 随后，一名只有23岁的业余天文爱好者得到天文台的许可，决定接手这份薪资微薄的计划，独自投身于枯燥的搜寻工作中，前途未卜……]

“培养一名优秀选手要多久？两年？把同等时间砸在培养一名优秀的战术师身上呢？答案是最后或许你什么也得不到……”

“这很不划算。”

[ 一年零两个月后，洛厄尔天文台宣布发现太阳系第九颗行星X，整个天文界陷入狂欢。与“冥王星”这个名字一同被全世界铭记的还有那个年轻发现者的名字：克莱德·汤博。此后，汤博始终致力于冥王星的探索直至生命尽头。]

“但总有人愿意抛开得失一试，你说呢文州？很多想法得到印证只是需要时间。”

[ 嗯。后来人们才知道冥王星并不暗淡，就算行走于50亿公里之外的太阳系边缘，它依然很亮。]

“因为它拥有一片极明亮的心形冰原，持续反射着太阳光，这颗‘冥王之心’被称作‘汤博区’，为了永久纪念它的发现者汤博。”

[ 对。]

“抱歉，原谅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唐突的话……我不够了解你，对荣耀也是，我只是自作聪明解读你的想法，也许说得不对。”

[ 是我该说谢谢。我第一次觉得倾诉是件有意义的事……原来有些话不用刻意鼓起勇气去说，也能被聪明的听众听懂。]

“我愿意一直做聪明的听众，如果你不反对。”

[ 当然不。但我还想再说一次谢谢，M，谢谢你。]

“所以，文州，你在等待汤博的发现吗？”

[ 我想是的。]

[ 但我有时候又会想，一颗星星明亮或暗淡、温暖还是寒冷，值不值得被探索，宜不宜居，都不过是从人类角度出发评定的价值。星星本身不追究价值，只管按照自己的轨道继续运行……]

“所以，就算最后汤博没能出现……你没能留在蓝雨也不会觉得遗憾？”

[ 尽力了就不遗憾。]

“其实我觉得，某些方面你更像汤博。”

虽不被看好却一意孤行，倔强得可爱。

[ 那真心希望我也能……像汤博一样找到想要的答案。]

“你一定会的。”

王杰希捏紧手中的笔，几乎忍不住要把那个结果说出来。

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喻文州不但找到了答案，还遇见许多愿意跟他一起践行“答案”的人。

他会留在蓝雨，不是坐在替补席，而是作为队长，作为核心，他会和少天成为最好的搭档，他们会有可靠的团队，他们会赢，会一路拿到决赛总冠军。他不但将成为优秀的职业选手，也是最杰出的战术大师之一，他还会带领全联盟实力最强的团队站上世界舞台，在苏黎世捧起那座意义非凡的奖杯。

而他根本不必把这些讲出来。喻文州也一定会走向那个未来，他确信。

因为他已经看着喻文州走过一次。



入睡前，王杰希又把日记里的对话重看一遍，看到最后那句“不遗憾”他抵着枕面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自己果然真的很喜欢喻文州。

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


*


第二天王杰希一醒来就向喻文州问早，还发过去一张照片：猫被他揣在怀里捉住两只小白爪子，一对蓝眼睛正无辜看着镜头。

[ 猫想你了。]

喻文州直接打过来，说今天下雨日程延后了十分钟，聊一会？王杰希听他简略讲起最近几天的工作琐碎，手中却一页页翻日记，下巴无意识地陷进猫咪柔软的毛里。

“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说……”

王杰希举着笔记本，正打算告诉他那件奇妙的事，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喻文州问他怎么了，他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只好谎称游戏公司又发来一封新邮件飞快掩饰过去。

“错过了杰希大神是他们公司的损失。”

喻文州语速放慢，声音也明显凑近了话筒，可惜两人没讲几句就迫于时间又要挂断。通话结束前王杰希听见一声低微的唇音，他猜得到是喻文州在自己手背上落吻，以示想念。

翻开的日记本停在昨晚那页，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莫名其妙少了一半——

王杰希的字消失了。

日记本背面干干净净，连带他写在前面的许多留言也不见了。

王杰希心神不宁几次开合笔记本，直到当晚喻文州训练结束才看见新的字迹出现。

对面的喻文州同样困惑不解：[ 我这也看不到你昨天的字迹了。]

两人反复试了几次才发现奥秘：

只有当天这一页的正反两面可供对话，写在其他页的内容其实没法被对方看到。而王杰希写在这页的字迹似乎只能保留于当天，隔夜即失踪。

王杰希忽然想起最初写的“加油”，按道理那句算是写在了第二天的页面上，他突然生出一线希望，急忙向喻文州确认。喻文州沉默几秒，随即遗憾表示自己实际上是隔天一早才看见他那句“加油”。

“现在怎么办？”王杰希小心翼翼捻了捻日记本仅剩的两页白纸，字体都下意识地写小了一圈，“如果你用的是活页本就好了。”

[ 我刚才试过用手机拍下现在的对话，照片全是糊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 大概……能以这种方式跟你对话，的确是一次超自然事件。]

[ 对了，一直没问，你是学生还是……]

[ 我们是同龄人吗，总感觉你相当成熟呢。]

[ 你也住G市吗？]

[ M，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通电话……]

[ 或者，见一面……如果你愿意的话。]

王杰希盯着纸页上接连出现的字迹陷入沉默。

他读得出对方此刻的急切和无助，日记只剩两页对他来说仅仅是了解喻文州的机会减少，但对喻文州来说……是即将失去唯一的倾听者。

所以该向喻文州摊牌吗？

告诉他自己来自十年之后，我是王杰希，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第一次是在半年后嘉世对百花常规赛的看台，第二次在萧山体育馆三条街开外一家小饭馆，我碍于面子装作偶遇你，其实是钱包被人摸走结不了账，你请我吃了那顿汤面，隔天我特意提了一盒定胜糕，敲你门，说这个太甜，送你了。

你跟我渐渐熟起来，后来我们又见了许多次，总是聊起荣耀。

但我你不仅仅是这样。

你还会在第六赛季断我微草三连冠捧走奖杯的当天跟我表白，我当时脑子很乱，但还是板着脸同意了。你就一直笑，问我是不是出于报复才答应？我说不至于。

我们就那么草率地开始了。

但后来我跟你在一起的这些年绝没有一天是草率的。我确定我很爱你，你对我也是同样的，甚至因为想和我一起生活离开了自己住惯二十几年的城市……



真要告诉喻文州这些吗？

听上去浪漫。可是不公平，王杰希觉得这简直像在宣布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而他所在时空的这个喻文州一向反感被提前透露小说的结局。

又怎么能让对面时空里那个尚未经历过一切的喻文州，提早深陷于“命运”呢？

他无权这么做。

几分钟后，王杰希才打定主意写下回复：

“文州，我离你的城市很远，现在我无法保证一定能和你顺利见面，也不确定是否跟你生活在同一时空，但先别着急，听我说，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

“今年冬天会有一场天文巡展，回顾NASA‘新视野’号飞掠冥王星拍摄传回的影像和最新发现。我想你会很感兴趣。”

“我们可以约在H市天文馆碰面，H市算是你我居住地的折中位置，选展期最中间那天，展厅游客不会太多，也许我们足够幸运能认出彼此。”

[ 好，我会赴约。]

“我们应该是同龄人，但我好像要比你稍大一些，大概也会比你高一点？”

“成熟么？可能只是看起来，其实我这人内心挺臭屁的……”

王杰希又把一串数字报给喻文州，是他们家中的座机号码，喻文州试了几次表示无法接通。

意料之中。号码是他们最近搬家时新换的，座机刚才一声未响。

“的确是超自然现象。”王杰希轻轻摇头，继续写：

“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我可能没法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这听起来挺荒唐的吧？”

[ 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嘛？]

[ 神秘的M，谢谢你，期待冬天见到你。]

王杰希划动手机的搜索页面，再次确认十年前H市那场展览的信息——如果没记错，展期最中间那天，应该就是当初第二赛季常规赛他跟喻文州在观众席初遇的前一天。

盘在桌面上贪睡的猫被王杰希圈起来揽了揽，他轻声问猫：“你说，半年后当十七岁的王杰希真的站在他面前，他会认出那就是我吗？”

难度挺大的。

王杰希笑着摇摇头，平行时空里的小王就更别指望了，就算自己偷偷送了助攻给他，他见到喻文州也会完全搞不清状况吧？

“谁知道呢？ 那就是他们的故事了，交给他们自己去写吧。”王杰希合上日记本。


*


天昏地暗连下几场雨是G市夏天的常态，B市夏天则特别敞亮，大太阳成天明晃晃地高挂着，把地面烤得热气腾腾，十天半个月都别想看见一滴雨点。

自小从B市生活的王杰希感觉并无不妥，从岭南为爱奔袭到B市的喻文州却实打实遭了秧。

夏天怎么也能干燥成这样？喻文州从没经受过如此毒打，每天早晨醒来都有种睡在戈壁滩上的错觉，两手胡乱扑腾着去摸眼药水，一滴，两滴，点完清凉的药水才能勉强撑开眼皮。此时必有一杯凉白开送来嘴边救命，他急着吞水，便会听得一声调侃：“唷，真不愧是鱼托生的。”

——在G市天天被嘲“小猫舔水”的王杰希可算翻身把歌唱。

都说南橘北移则为枳。王杰希起先是不信的，但看见阳台上那棵小金桔树刚开的花没出两天就被晒蔫了他又不得不认命，只好难过地提起扫帚收敛一地残骸。

喻文州发短信安慰他说没事，树还活着呢，不结果叶子绿绿的也好看。

“再说我又不是橘子，B市我住久了就能住习惯了。”

王杰希听得心头暖热：唔，脱水的橘子格外甜！

印象中喻文州总是这样的，今天也没例外。

他从来能把话说到对方心坎里，这点令王杰希着实佩服，还有谁能像文州那样？就连打官腔也打得如沐春风，提要求也惯用柔性思维，任何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总是易于接受的。而且即便他心思偏细，习惯考虑很多，有时甚至会在某些方面挑挑拣拣，却从不显得趾高气扬。

他总那么游刃有余，很强，但同样温和，松弛，自信又谦逊。因此跟他一起工作或生活往往令人感到轻松。

王杰希捏紧手中的日记本，无意识地皱眉。

相比之下，日记本里十六岁的他实在很不同，这让王杰希总想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喻文州今天明显情绪不高，只在一早简短地记录下天气就消失无踪。王杰希一直在等他训练结束，想再跟他聊聊荣耀，却直到晚上十一点也没能把人等来。

王杰希有些累，趴在客厅餐桌上昏昏欲睡，临近傍晚他打了几把荣耀，拿着一张喻文州不常用的术士账号在游戏里开大，碰上一个倒霉蛋就打爆一个，完全为了发泄。

“胜利即一切，竞技体育不讲什么虽败犹荣。”他以往没少听过类似的话，且对此十分认同。

但当他真的看见这句话从十六岁的喻文州笔下写出，却只觉心酸。在荣耀这个高淘汰率的世界里，数以万计百万计失败者根本不会被录入数字统计。

他庆幸喻文州当年没被埋没。这分前所未有的强烈“庆幸感”又令他愧怍。

厨房飘来一缕糊味，王杰希搓搓鼻尖转醒，发现煲的汤搞砸了。

他一个人做饭爱犯懒，今晚却认认真真炒了三道菜，蒸米饭，切水果，吃完还感觉缺一道程序：

“奇怪，今天就想喝口汤。”

将近十二点他给喻文州传了张照片，与昨天那张大同小异，他和一团毛绒生物挤在一块儿。

[ 猫想你了。]

他又添一句：[ 今天是两只，文州晚安。]

两个时空的文州几乎同时给他回信。

一个说晚安，明天出差最后一天，我也想你，家里见。

另一个说有些累，明天训练营第三次排位淘汰赛，新增一项分组打配合测评，今天跟组员磨合了一下午，我试着在频道里发文字分解战术根本没人理会。明天免不了要打一场硬仗。

王杰希努力调动着匮乏的表达能力，想要使喻文州坚信，荣耀绝不是一个只拼APM的游戏，他只是需要时间，印证他那些想法需要时间，更需要契机。

喻文州却只作沉默。

长久的沉默后写下一句：[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王杰希几乎能想象他此时的模样，一定是双手交抵在唇边，低垂着眼睛不愿看向任何人。

他记忆里喻文州极少流露出那么灰的一面：一次是错以为他已经太累决计要提分手，一次是世邀赛迟迟说服不下某个不肯解禁的魔术师。

事实是，喻文州并不会被蓝雨淘汰。即便王杰希清楚知道这一点，但面对这样低落的喻文州他还是被对方的情绪狠狠牵动。

可他又从来无法应对这样的喻文州，最后只好“求助”于喻文州。

王杰希开始翻找他俩几年前的聊天记录，尝试模仿他那种温柔又坚韧的解题思路，去打动十年前的他——更像要将自己这些年从喻文州身上领受到的理解、鼓励和爱，逐一报还。

凌晨十二点，纸面上王杰希的字迹被刷成空白，喻文州在最后一页缓慢又清晰地写下当天的日记。

（08，12）阴
我会尽全力留在蓝雨，尽我所能去印证那些想法。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远，但未来某天我一定能找到答案。
M，你说的每句话我会一直清楚记得。
谢谢有你陪着我，晚安。

王杰希嘴角慢慢勾起笑，一字一字抚摸过纸面，抬头看见立在桌角的索克萨尔纪念手办正摆出一个帅气姿势，像在吟唱技能，兜帽下的那张脸格外英俊。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抚索克萨尔飘扬着的银白色长发。

文州，其实我也很想谢谢你。

王杰希像喻文州往常做的那样贴着自己手背落下一记吻，提笔回应：

“晚安。”

“对了文州，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今天开始玩荣耀了。”

“也许未来某天，场上见。”



【未完待续】

潮汐锁定（5）

喻文州已经五天没见他了，掐头去尾严格来算，是四天。但喻文州坚持说有五天。

视频通话打过去的时候画面里全是噪点，光线昏暗，王杰希斜挂着跨栏背心的半个肩膀入镜。喻文州故意压着嗓子问，你在干嘛？

“在玩你的星特朗C14。”

王杰希嗓音凉，稍向上挑起一点便极显正经，再配上他一贯抿唇角的微表情，颇有几分高岭之花的冷质。

是高岭之草，喻文州心里偷偷纠正。

啪一声灯被按开，阳台冷白的顶光照亮了王杰希和一架体积可观的天文望远镜。

“你在阳台架上这个观星？”喻文州有点好笑，“视野很差吧，C14还是要拿到郊外开阔的地方才不算大材小用。”

“哦，我就想先这么看看，”王杰希对着镜头挑眉，“不行么？这玩意儿横竖算我买的。”

这台C14确实是王杰希豪掷六位数请回家的，只为让某位刚刚退役的蓝雨队长毫不费力地快乐找星星。可惜他俩一次没使用过，喻文州赴任联盟总部后忙得厉害，他又懒得自己学怎么操作这台复杂的大家伙。

但事实证明只要乐意，王杰希学什么东西都快到令人嫉妒。

他从C14捕捉到的图像里挑了张最好看的发过去，壮丽的猎户星云呈现出迷人粉红色，无数年轻的星星闪耀其间，相比45亿年高龄的太阳系，这些不足百万年的恒星只能算一群可爱的小不点。

“太美了！”喻文州不住赞叹，笑容都染上些少年人的晴朗。

“你还想看什么，月球坑？我可以试着找找，反正时间还早呢……”王杰希冲他眨眨左眼，继续摆弄赤道仪，“今晚有流星雨，早上看见天文周讯的推送了，说是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我打算等等看，说不定足够幸运。”

“你都不等我回家去。”喻文州故作埋怨，眼角却一弯，已捎出几分脉脉的情态。

“我当然能等，星星可等不了喽。”

“是英仙座流星雨？” 喻文州躺成一个更舒服的睡姿，蹭着枕头讲：“……那还不算太可惜，毕竟英仙座差不多每年都来，而且总在这一两天。”

说来他俩竟从没能一起看场流星雨。

“那明年一起？”
“说好了。”

此时王杰希特想穿过屏幕，亲一亲几日没见被工作榨到疲惫不堪的爱人，“你早休息吧，我得等到十二点以后开始。”

喻文州遗憾他那边正下雨，肯定是看不到了，但明天一早就能飞回B市，他渐渐合眼，温声道晚安，复又感叹工作之外很想留更多时间给彼此。

王杰希笑问，这个愿望需要我代劳许下吗？

不用麻烦星星。他说，我自己会办到的。

王杰希挂断通话谨慎地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将临。这是他跟喻文州见面前的最后一夜，短短五天，强烈的想念已经积累到无以复加。

这也是他跟平行时空另一个喻文州不得不告别的最后一夜。

……

喻文州在下午的淘汰赛中艰难幸存，却几乎被所有青训生有意隔开五米之外，这次，再没有谁肯凑过来和他讲几句安慰话，有的只是背后对这个“吊车尾”源源不断的议论：

团战打成这样谁拖的后腿都清楚吧？

关键他还坚持选术士！你说这得是多大野心？真没看出来，梦什么呢。

嗐，也别这么讲人家，他在公频发言出主意不都是为了赢吗？

所以呢，赢了吗？自己菜不说还拖累大家一起倒霉。

哎我觉得他一直都挺尴尬的！何必呢？

早该走了，成绩那么好打什么游戏，回去当学霸考个重本他不美吗？

你们在这讲讲讲讲讲有屁用？就他妈知道甩锅，有必要吗？团战搞砸了直接承认是自己垃圾碰上垃圾就完事了！感觉自己有够牛逼？好啊！有胆尽管来找我PKPKPK！！！

……

黄少天居然喊他一起去逛下九步行街，喻文州挺意外的，但最后还是以身体不舒服婉拒了，一个人留在寝室。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黄少天回寝的时候不但给他捎了感冒药，还带回来一份排队都难买到的烧卤。

喻文州痛快吃完烧卤，打算上楼顶天台转转，却被黄少天不由分说拦住一通严肃教育，讲什么年纪轻轻不要轻生，命运必然有起有落又有起你看开点啊！虽然我也觉得你打得挺烂……

喻文州哭笑不得，解释只想去透透气，看看星星，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才终于在黄少天将信将疑地目送下离开寝室。

虽然那个糟糕的外号的确是被少天喊起来的，但跟他的关系也没那么坏，到不了随时剑拔弩张的地步。喻文州脚步渐渐轻松。

下午一直阴天，喻文州拿不准今晚还能否观测到英仙座流星雨，新闻里说这是近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预计峰值可达到每小时150颗。

可惜今年没买成双筒望远镜，攒的钱全拿去缴青训营报名费了。

仅凭肉眼能幸运地看到几颗吗？喻文州找了个好位置躺下，借手机屏幕背光照了照带来的日记本。

M说自己也在静候流星。

最后一天他们俩十分默契的话都不多。傍晚喻文州简单向M报了个喜，说没被淘汰，之后便不知要再讲些什么，只约定晚上试试一起等流星。

该向M说谢谢的。但他已经说了太多次，不光是写下来，也在心里默默地说，可仅仅重复二字并不足以承载他内心强烈的感受。

五天实在过于短暂，他先前无数次产生过想要追问对方个人信息的念头，期盼未来某天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方，他却总是无法直白说出心中所想。

不止想说谢谢，不止想说别失去联系，想要见一面，如果可能，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感受想要表达。

却羞于表达。

奇迹般神秘出现的M短暂划过黑夜，为他拖出一道极漂亮的尾迹，却同样会像颗流星一样消失不见。

而他仅剩最后的几分钟。

喻文州平躺在天台地面上，脊背感到阵阵潮热，空气中的潮湿因子悄悄浸透单薄的训练服，热风拂在脸上，不止息地拂着，好热，他的发梢也垂了几滴汗水。他尽可能睁大眼睛望向那片北半球夏季的澄净夜空，默想着：

这场相遇过分短暂吗？
可又有什么能够永恒……

当人们仰望夜空试图寻找最遥远、最古老而明亮的恒星时，也许看到的只是那颗恒星一百三十亿年前发出的光芒，而它本身早已不存在。

就连为地球带来无限光与热的太阳，人们时时刻刻看得见的太阳，也不过是八分钟前的太阳。看似永恒不变持续提供着温暖，真相却是它一直都在广袤的宇宙中渐渐冷却着，冷却着，终将同银河系两千亿恒星的命运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而以它为中心的太阳系不过是宇宙一百亿星系中的一个，正如包括人类在内的任何生命同样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短暂的一瞬。

哪有什么永恒？

如果生命的本质唯在于一个个短暂而渺小的瞬间，那么爱呢？
什么是爱……

相互欣赏是爱吗？
仅存在于纸笔间的陪伴是爱吗？

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爱是不是爱呢？即便爱短如一瞬也还算爱吗？像两颗星星一样遥相注视却从未能靠近彼此又无法说出口的爱——

是不是爱，算不算爱……

喻文州在巨大的失落里借星光反复辨认日记本中的最后告别：

“放心，我不会消失。”

“即便几十秒后我们将失去联络，或由于种种不可抗因素日后也没能顺利相见，但我仍在。文州，我仍在，我始终会在地球上某个角落遥遥守望着你，就如同此时此刻。请务必继续做一颗自由又浪漫的星星。祝你好运，晚安。 ——M”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喻文州努力睁大酸涩的双眼，在无法言说的情绪里许下心愿。


*


转动钥匙时喻文州小心拉紧了把手。新家的大门也是崭新的，未经岁月浆洗柔化，开合时仍持有几分硬邦邦的金属感，咔哒声显重。

怕吵醒屋内人。喻文州料定他此时未起，干脆连行李箱拉杆也收好，敞开门停定，提起箱子悄无声息地踩进去。

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却一下子围拢过来，伴着解说和观众的惊呼王不留行横空急坠，挥舞扫把了结僵局，索克萨尔被已击杀在地，比赛结束，满屏幕绿色海洋涌动。

这欢迎回家的方式有够独特。

喻文州置下行李绕到沙发前，只见王杰希正歪歪斜斜睡在那儿，半张脸枕着硬皮厚相册，两长条腿不大安稳地垂在地上，拖鞋挂脚，要掉不掉。

他早想到王杰希会睡在沙发。

只要他还没回家，只要他说要回家，王杰希就总睡沙发。

说是比起躺在床上睡更有个等人的样子。却脱不开睡半宿隔天起来就肩酸颈痛，王杰希只道是慢性职业病复发呗，早习惯了。

他这人总这样，心里边明明特意为你挂着晴天大太阳了，却爱作一副不咸不淡不经心的懒相。

喻文州凑上前吻他唇角，动作极轻地搔他脸颊，他就蹭着来贴喻文州的手讨要更多亲昵。

倒真像极了一只猫，晒太阳睡着时可不就该是懒洋洋的吗？

电视音量被调成极低，画面仍在循播早些年他俩的比赛视频。喻文州不知王杰希怎么忽然想起要重温这些，他退役好几年了，算适应良好，尤其进大学念书后更少碰荣耀了，像是打定主意换个生活口味。

微草十年也确实累人，联盟中少有像他那样为战队鞠躬尽瘁到近乎变态的队长，变态到近乎透支掉自己的全部精力、心力，乃至作为他职业生涯不可割裂一部分的魔术师打法本身。

偏又是个言少行多的主。

喻文州淡笑，感觉自己B市话学得愈发地道了。正主恰在此刻转醒，抬手揉脸，弄得头顶刘海乱跳，眼角隐约一阵痒。

喻文州俯低吻开他额发，把他往怀里揽，便听到一声文州，轻轻软软，酒气从他口中逸出。

王杰希尚未全醒，眼睛掀起一道缝又叫一声文州，喻文州才慢半拍似的应他，护住他脆弱的颈椎扶他坐起身。

“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想喝了，就少了喝一点……”

喻文州无心责他，只怕他醉后身体不适。以前打职业几乎滴酒不沾，王杰希原本也不好这东西，尤其几次见到喻文州身为联盟骨干疲于应酬，沾着一身酒气归家差点给他担心坏了。

“等流星雨，等太久难免想挺多，主要是想你。”王杰希展过肩，偎得他更近，话里有些缱绻意味：“你总算回家来了。”

“身上有没有哪难受？”

喻文州知他喝酒一贯图痛快，饮得急就醉得快，抬手去试他额头，又搓他脸颊，被他悄悄一闪。

“一点事儿没有，就是累，因为睡姿没选好。”

“看出来了，这里都印上花纹了。”喻文州笑他，又要来搓他脸颊，说真有东西，拿出手机给他照了一张。

是那本厚相册封面上的英文单词“Memories”，王杰希左半张脸枕着它睡了许久，就压出浅浅一道痕迹，此时喻文州的指节正点在上面揉揉按按。

至于那本相册，不用翻喻文州也认得，王杰希电话中提到的儿时黑历史全装在里面。

“昨天看这个看到很晚？”喻文州问。

“上半夜小喻同学陪我，下半夜换索克萨尔。”王杰希敲了敲茶几上摆的电视遥控器。

居然熬到了下半夜吗？喻文州完全不敢苟同，他们这些常年打比赛的人多少都有些慢性疲劳，能全毛全翅地退役已算万幸，现在年纪上去了更经不起折腾。

王杰希这回疯得有点离谱。

喻文州话不多说，就要拖着对方去卧室补觉，王杰希被扯住两条胳膊却笑起来，笑音清清淡淡的，勾出无限慵懒味。

他连说好，好，这么担心我身体，干脆你背我进卧室。

这几乎就算在撒娇了。喻文州肩上一重，王杰希已经将手臂搭上来，半张脸挨在他后颈低声道，“你得蹲下啊，我乏，腿架不上去，难道还要我助个跑自己跳上来？”

喻文州笑弯了腰，极顺从地放低身子让他爬上来，从后面搂紧自己，说背不动可不许笑。随后稳住步子背他进卧室，把他妥善放倒在床垫上，两人扯了夏凉被迅速一同躺好。

被子底下，王杰希来勾他的手，纯得像十七八的小伙，哪像是跟他认识了十年。

他说文州，有件事我必须跟你坦白。






*






世界对着他的爱人揭下了浩瀚的面具变得渺小
小如一首歌
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泰戈尔《飞鸟集》


尾声

“听上去像是拯救了一名前途未卜的网瘾少年。”

喻文州终于给出第一句评价。王杰希方才向他简述了几天内日记本中发生的离奇事件，中途他一次都没打断，只是静静听着，神情微妙。

“所以，杰希在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那个小喻……”王杰希欲言又止。

“担心他喜欢上M？半年后见到小王都提不起兴趣追了，是吗？”喻文州慢悠悠点破。

“我倒无所谓啊，小王准被气死……”王杰希干笑一声，半作羞赧半自豪，“好好一对象莫名其妙就没了，还不知是被哪个老男人拐跑了。”

“喔，那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你就是十年后的王杰希呢？”喻文州笑问。

“不知道，很难说，单纯感觉那样很不好……”

王杰希思忖着，又翻开日记本，里面有关他的一切痕迹已被抹去，只剩下另一重时空里喻文州对着空气写下的回话。

“我犹豫过，但还是觉得……喻文州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再次爱上王杰希，那也该是、也只能是因为那个王杰希足够出色，值得他爱，不能出于别的什么附加条件。”

喻文州笑起来，眼前这个人总用某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示爱，而这正是对方最令他着迷的地方。

喻文州又听见他说，觉得爱可以是理解、依恋、陪伴，可以源于性，甚至可以源于冲突和敌对，但不该开始于一种、报答。

爱是自由的。如果不是，那种爱，他宁肯不要了。

“不过，你还是好心地给小王送了助攻。”喻文州接过日记本，指着小喻那句“我会去赴约”让他看，“你说小喻会不会一眼认出他？”

“展览上肯定碰不到，我很确定当年我没去过天文馆。至于第二天在萧山体育馆，很难说，”王杰希扬了扬语调：“反正就算没认出，早晚还是要被小王吸引，这点自信我有。”

“况且就算小喻没认出来，也仍会隐约觉得像，会去慢慢印证，不至于出现对M心心念念却冷落小王的情况。”喻文州轻叹一口气，“还真是……幸福。”

王杰希不明就里地看他。

“我指小喻，被老王你这么谨慎地花心思护着，真是幸福到……令人嫉妒。只有我是个出差在外无人挂心的社畜哎？”

“你连自己的醋也吃？”王杰希笑他。

“哪有，单纯感慨而已。” 他柔润的笑音打了道弯，王杰希的手指已凑过去飞快在他鼻尖刮了一下：

“可我想的是你啊。”

王杰希把日记举到他眼前，颇为较真地重复道：

我想的是你。
因为是你写的我才格外重视，对他格外关心也是源于觉得对你有亏欠。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该多好。
文州，如果能早半年认识你……你在夏训营就不用只能孤军奋战……

任何甜言蜜语都能被他说得如此坦荡。喻文州想，无论是一开始或是十年后的今天，自己仍会被他这种直球一次次击昏，甜蜜地击昏。

更可怕的是王杰希似乎并未意识到此行为的惊人杀伤力，仍笑着，吻过来埋在他颈间，固执地一再追问：

“所以文州，你当时写了什么内容？”

“跟少天打完架之后那五天，你写了什么？你后面的日记是不是被对面那个小朋友的日记覆盖了……”

“还是说你就单纯空着没写，因为心情不好？”

“相比起他，我更想关心你。”

喻文州忽然不再笑了，只是揽紧他的脊背吻他，只是深吻，只是相拥。良久沉默后，以一种近乎委屈的语调开口，话里有王杰希无法完整领会的涩。

他说：这就是我写的啊。

你看到的每一篇日记，每一条回答，每一个字，统统是我当年写下的。


*


王杰希原以为自己不再有机会知道对面故事的后续，但对此也不遗憾——他一直以为那是属于平行空间里另外一对的故事。

可喻文州却笑着摇头，近乎感慨地确认，不是什么平行空间。

对方去书房拿回另一本日记的时候，王杰希隐约猜到后续几乎已心跳如擂。

一模一样的硬皮本，同样在扉页上一丝不苟写着喻文州的名字。翻开这本日记的首页，只见一张窄而旧的票券躺在那里：

H市天文馆
NASA“新视野”号飞掠冥王星回顾纪念展

日期恰恰是十年前那个冬天，他和喻文州观众席初次相遇的前夕。

“杰希不是很想知道……小喻当年究竟有没有认出王杰希吗？”喻文州偎着他坐在床头，揽了他的肩，极轻地说：“我们，一起看看。”

当天的日记由一段自述开始：

[ 十六岁的夏天，我遇见了一位神秘的朋友，五天后ta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我不知道ta是谁，也不知道ta人在何处，甚至不知道ta的年龄样貌是男是女……但我有预感，我总有预感，未来某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 我期待未来。]

[ 我千百次期待着想要走到那个有ta的未来。]

纸页上出现再熟悉不过的行星图，那颗行走于太阳系边缘黑暗空间里的星星，被以短横线标出Pluto字样，底下注释文字读来简短而冷酷：

[ 在这里，等待新鲜的阳光超过五小时，等待崭新的日出近乎六天零九小时，等待下一个春天则要耗费长达两个半世纪，也许，再等七十亿年这颗星星上大片冰原和地狱般寒冷的内核也无法融化为海水，向着他所爱的人奔涌而去……]

[ 也许等待正是冥王星与生俱来的宿命。]

（02，13）晴 天很冷
半年以来我总那样想着，在满怀期待、满心失望中反复回跳，等待约定这一天的到来。
却更担心这天真的到来，我无法在人群中准确认出你。

直到站在天文馆那面巨大又清晰的屏幕前，我才真正弄懂你当晚说的最后几句话。

——我看到了它。

他们的故事始于1978年，冥王星首次被汤博观测到的半个多世纪后，另一位天文学家詹姆斯·克里斯蒂有了全新的发现。

多年后他在影像采访中难掩激动地说：

“He has a moon.”
冥王星有一颗卫星。

Charon，关于这颗神秘的卫星卡戎，无人知晓它从何而来。

卡戎微红的北部也许暗示着此处曾被其他天体高速冲击，正是那股未知的力量将它从太阳系更边缘地带、甚至是太阳系之外，带到了冥王星身边——开始与冥王星分享着相同的轨道，相同的速度，等长的昼与夜。

他们始终面朝彼此，同心同行，像一对恋人始终面对着面拉紧彼此的手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不停旋转。

天文学家将其现象称为 “潮汐锁定”。

而相较于地--月间以地球内部某一点为轴心的锁定方式，冥王星--卡戎的轴心不在两者任一本身，而在两者中间——互为彼此锁定、围绕彼此运行，他们更像一个双星系统，而非行星、卫星组成的主次系统。

M，亲爱的、神秘的、遥远的M，
我想，你就是我的卡戎。

虽然此时此刻你我暗不可见对方的真容，但我知道，我会一直相信你就在我身边，始终在离我并不遥远的对面。

你在看着我呢。



当天日记的内容至此结束。王杰希早已忘记本来想要追寻的答案，只是努力维持着手指的稳定，尽量轻缓地去翻动纸页，一页，两页，三页，迎接他炽热目光的却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


喻文州把脸埋进他肩窝里，笑起来，笑得胸腔贴着他的背颤动，他从身后拥住他收紧，话音低微而脆弱：

“杰希，怎么不肯倒过来翻一翻？”

王杰希总算在最末页看见一张照片。

他认得，那时喻文州刚刚十七岁，他十七岁半。
他俩在B市干冷的冬风里争夺一块烤红薯，他借几公分的身高优势死命抻长胳膊，喻文州扒扯着他厚厚的毛线围巾往他身上蹿，天真的笑容中捎出几分不甘心。给他俩拍照的是黄少天。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 我找到了M？还是说，我遇见了另一位W？]


*


莫比乌斯之环。

直到被喻文州深深吻住的前一秒他还在反复想着，是莫比乌斯之环，那个存在于他和喻文州之间的奇妙现象最该以此作解。

十年前喻文州在日记中意外遇到M，因对方的关怀理解，愈发坚定地想要走向那个能与M相会的未来。而十年后的他，深爱着喻文州的他，又想将十年来对方给他爱、温柔和包容无声地奉还给十年前的喻文州。

究竟是什么神秘力量让属于他和喻文州的这段故事、因果首尾相连？如果其中真实存在着一种无可辩驳的逻辑，让他们宿命般来到彼此面前，王杰希私心想要将其命名为：

爱。

爱始于那个雨水连天的夏天，还是始于这个干燥明亮的夏天？爱是一棵移居B市而无法开花结果的金桔树，还是一柜子被干燥空气保护不会再受潮卷皱的藏书？

爱可以是一盒定胜糕、一块烤红薯、一杯凉茶、一条领带、一记看不见却能被对方熟悉辨认出的手背吻吗？

那爱能不能是一只猫？喻文州认真给它起名“星图”，却允许他成天管它叫“图图”。爱能是星星吗？没有星星，对，现在是白天，可要是他本身就是星星呢，他是喻文州最爱的那颗吧？

爱可以是理解、依恋、陪伴，可以是对峙、冲突和敌对。也可以始于一种未知的偶然。

爱也是性，他们此刻正因彼此而疯狂，放肆接吻、相拥，像夏天一样热烈地做爱。

喻文州低头连连咬他唇角，说紧得厉害，可是快要忍不住了，问他怎么办。他笑，说那就直接进来。喻文州不肯，仍揉着他腰窝，唇舌卖力吮他胸膛两点力求让他更软、更湿，手上持住稳重的力度扣紧他腰胯，要他自己来，慢一点。王杰希不答，只红着耳根抱他，放任自己一点点向下坠，在不加掩饰的沉厚喘息里加速起落，抖着嗓子说喜欢，很棒，听凭涩度惊人的疼痛不住咬缠着迫出快感，直到被喻文州从上至下轻轻抚着脊背的冷汗温柔制止。

你还是没能完全放松下来，杰希，今天怎么了？喻文州抵着最能让他舒服的地方小幅度挺动，很快听到他模糊地呻吟，他摇头将眼泪蹭掉，哑着声说窗帘，关掉它。

半透明纱帘曳地，挡不住室外炽烈的阳光。

喻文州揽住他起身，两人在地面落脚时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喻文州立即伸手来撑稳他后腰，问他疼吗，要不要先抽出来。他瑟瑟抖着说不要，我不疼，别分开。两人便就着相连的姿势一步步小心挪到窗前，喻文州搂紧他，在他发心几次落吻，说外面一定特别热，听得见蝉鸣声很响。他抬眼朝外望，只隐约望见一片静谧的树梢在风中微微摇晃，喻文州不肯腾出手，只好由他伸长手臂扯动那层靛色厚窗帘，拖曳着，慢慢合拢隔出一室幽弱的浅蓝。

两人重新跌回床垫，换作更缠绵的交颈姿势，喻文州温热的呼吸打上他面颊，以吻来烫他的唇，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不止是窗帘，他知道他在分心，又去神游天外了。

他嗓音里揉过情欲，说想很多，比昨晚想的还要多。喻文州笑，说也该换你想想，毕竟我都想了十年了。

他好奇，这些年你怎么一次都没有问我呢？
喻文州说害怕。

这很不喻文州。

怕什么？
怕是你，又怕不是你。所以不敢冒进。喻文州轻微摇头，但我给过你很多暗示的，杰希忘了吗？

王杰希真的几乎快要忘了，总算在对方引导下回想起一些。

对，喻文州的确暗示过很多次，刚在一起时他就问自己有没通过书信之类的方式跟人交流过，而当时自己答了什么呢？

没有，这太老土了。
什么？难道你在暗示我希望我给你写情书吗？
我拒绝。

第二次暗示在B市在天文馆，第三次是他询问王杰希开始打荣耀的时间，第四次是他评价王杰希的字迹，还有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一百次。王杰希难以想象他每次试探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沮丧、失望、疑惑不解，还是几度濒临崩溃？

我再怎么聪明也猜不到M并非当时的你，而是十年后的你。沉默后，喻文州哽咽着感慨。

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到啊。王杰希抵在他颈间闷闷说话，扣握着他的十指几乎作痛，腰肢因竭力迎合他变得紧绷，颤抖，一次又一次拗出令人害怕的弧度。

喻文州像能懂此刻他过分深重的愧意，按沉他双腿持续落吻，要他渐渐松弛，不许他粗鲁地进献着自己，放软声音同他讲：

其实最后我觉得，你就像那只薛定谔的猫，如果我揭开盖子只有两种结果。
是，或根本不是。
那如果我一直不去揭呢？

直到，那只猫自己跳出来。王杰希呼出一口气，喘息中断断续续地笑，一只手搭在他肩头，拢起四指，模仿出猫咪的起跳动作，精准落上他心口的位置。

喻文州被他逗笑，说我还是乖乖摊牌好了，我上周就确定你是M了。

你记不记得那串号码？

是他们搬新家之后选的座机号。王杰希亲自跑了一趟电信营业厅，办理全程跟他打电话汇报，商量选哪串数字更好，强调这个很关键，这就是咱们家的代号，以后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了。

喻文州心中涩而甜蜜，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早已熟记了好多年。

那时喻文州哭了。

他们回家就开始吵架、冷战，王杰希甚至放狠话要他搬去书房睡几天算了以免交火过度。
然后他出差。

不是他有意要隐瞒。

那心愿呢？王杰希谨慎而温柔地吻住他，想剖开他所有秘密。

当年你是不是对着流星许愿以后能遇见M？

喻文州摇头，我比你想的更贪心。

我许愿……我要M也爱我。
因为当时我已经爱上他了。虽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在哪，甚至无法确定以后他还会不会出现……可我知道那是爱。我就是知道。

难怪，那时你说我不是你初恋。
可现在又是了。

王杰希笑着，小心蹭着他泛红的眼尾，像要吻走那尚未存在的眼泪，小声说：

说起来很惭愧。
我许的心愿很无聊，讲出来肯定被你笑话。
我只许愿要你今天早点回家，晚上能跟我一起煲汤做饭。

喻文州怎么会笑他。
喻文州就是爱他这副样子，便飞快吻去他鬓边的汗，回应：

可是杰希，所有心愿不就是用来实现的吗？






【完】

他们还将拥有更多个十年。
2020.8.7 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