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王】Change

王杰希已在这山中住了许久。竹屋雅舍，与他孤高清冷的性子甚为般配。屋旁有一天然形成的小瀑布，溅水从山顶直泻而下，激起白色浪花，汇入一汪墨绿石潭。
石潭离得近些，瀑布远些，因而平日里也不觉嘈杂，实属隐居者梦想之所。
同窗方士谦却是个爱热闹的，偶来拜访，总嫌此处太没生气。近日带来一尾鱼与他作伴。这鱼通体深蓝，倒也算个稀罕玩意。
王杰希不是个好养宠物的，但见尾鱼却莫名欢喜，想是有缘，也便收下了，养在石潭里。平日里抚琴吹笛算有了个听众，也记着每日投些许鱼食，王杰希散漫无规划的生活也算有了寄托。
说来奇怪，在鱼的陪伴下，王杰希奏出了不少新曲，而且都极满意。王杰希可是个极其挑剔之人，即使是自己谱的曲，也没几首满意的，近日能有此等突破，甚是惊喜。不过林杰几次来看望，听到这些曲子总神色诡异。但王杰希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不知是碰巧还是惹了什么邪祟，从这鱼落户后王杰希就陷入了长久的梦魇。
前几日的梦境是浅蓝色，像潭中鱼扬起的晶莹水花。
他梦见一个身着深蓝长袍的男子冲一个少年笑道：“我是喻文州，以后你可以把我当做兄长。”随后就将这少年带回了一处宅邸，实木牌匾上的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映照下有些刺眼，但人能看出，这是左相府。
王杰希依稀记得，当年又像通敌叛国又拒捕，被直接斩杀在了这宅子中。
想必这就是当年那位左相了。王杰希全然忘了这是场梦境。
这个喻文州的确很尽心地在照顾少年给他讲课陪他玩闹。挤出少年还有些拘谨规规矩矩地唤：“夫子。”然后逐渐熟络，也愈发放肆，直呼“文州”。
他梦见两人一同垂钓，少年难抑兴奋，钓线不知飘忽到何方，不住台杆钓上不少扫玉。喻文州子显得有些悠哉悠哉，半天才慢悠悠一抬竿，钓上来的却都是大鱼。那少年不忿发问，喻文州笑得一脸高深莫测:“钓大鱼，要有耐心。”
他梦见两人亲手做糍粑。喻文州年长却比他少年玩心更重。趁其不备将糯米粉抹到他脸上，惹得少年怄气别过头不理他。
他梦见两人有舒适的书房不待，偏要坐到侧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读书，偶有车辆来往也不嫌吵。
喻文州对那少年真是好的没话说，每出远门要么带上的少年，要么给他带一些特色小礼物，读万卷书不行一里路的王杰希倒是借着这梦倒是遍览山水。
那少年想必也对喻文州有着别样的感情，不然怎会精心挑了玉，又叫人磨好，亲手配了绸缎赠与喻文州，还装作只是路边看到随意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还学着别人送人玉佩。王杰希冷哼。
王杰希没意识到自己是羡慕那少年的。他从未见过父母，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林相府中生活。林杰待他很好，身边有方士谦这个活宝日子也不单调，只是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温柔。林杰的关照更偏向于前辈对后辈的爱怜与期望，而喻文州不同，梦境中的两人颇有一种相依之感。
如果有机会，真想会会这喻文州，王杰希有些兴奋。
梦境未绝于此。王杰希并不觉得这梦境有什么奇怪，反倒觉着经历别人的人生挺有意思的。每夜看两人斗嘴相伴到也算一种消遣。
但到了喻文州行冠礼那日，事态变得有些不同了。那少年不知从哪里听来行冠礼，就是要定亲了，颇为焦灼。连旁观的王杰希心里都有些疙瘩。
都是未来的女主人不喜欢这少年当如何？喻文州会是选择他未来的妻子，还是选择保这少年？若是未来的女主人妒心重，偷偷加害与少年又当如何？今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翩翩君子王杰希，此时倒是想象力丰富，瞬间脑补出了一番狗血剧情。
那少年的焦虑也不只是心里想想。他找到喻文州，极为别扭的说：“你能不能不要成亲？”
扭扭捏捏，王杰希批判。
喻文州看上去也不像是有成亲的打算，但颇有兴致的逗少年玩：“可我必是要成家立业的呀。”
“可是，我心悦你。”
“嗯，我也是。”喻文州回以一笑。
“不是学生对夫子的心悦。”少年又补上一句。
“嗯，我知道，我也是。”喻文州笑的更灿烂了。
王杰希作为旁观者看的真切，喻文州分明是等少年开口等了很久了。却也不免要带入自己。王杰希不明白心悦是什么感觉，或许，就是每夜迫不及待入睡见喻文州，就是白日里也会回味喻文州的一颦一笑，就是对那少年心生妒意……
若是能见到喻文州，该多好。王杰希有些怅惘。只能寄情于鱼。
奇怪的是，方士谦赠的鱼似乎也因梦境的逐渐丰富变得更为活跃。尤其是少年表明心意那夜后，鱼蹦跶得格外欢畅，颇有鲤鱼跃龙门的气势。
“难道真的与你有关？”王杰希扶这谭边石栏喃喃道。那鱼回以满脸清凉潭水。
而后几日则逐渐被血色浸透，好似夕日欲颓之际一丝丝被染成鲜红的潭水。
喻文州愈发繁忙甚至抽不出时间授课。府上多了许多面生的人，脸色各异。相府的下人也都行色匆匆，整个府邸陷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气氛。
不知是哪夜的梦中，喻文州唤来那少年，温声说道：“待会儿会有人来接你，跟他走，别害怕，别回头。”
“那你呢？”毕竟年纪尚浅，不懂得掩饰，那少年语中的担忧尽露。王杰希也止不住的心慌。要出事了，他想。
“我？我必须留在这。”
“那我陪你一起。”
“不行，我护不住你。”喻文州也不再假装淡定，痛苦地闭上双眸。
“我可以保护你。”中气十足的声音唤走了喻文州头顶的些许愁云。他睁眼，轻生说:“好，等这段时日过去，以后都换你来护我。”喻文州揉揉少年的头：“记住，你叫王杰希。”
王杰希顿时间醒梦的最后一幕还曾曾在他脑海中:少年被人拽着逃离，执拗地向后望去，望向血气笼罩的左相府。他仿佛看见鲜血从紧闭的门缝中汩汩流出，渗进门前的青石台阶，两人曾一同坐着读书的石阶。
那人最后说:“记住，你叫王杰希。”也就是梦中的少年是他自己，王杰希心有些乱了。
不，不对，这不是梦，他亲眼见过的，王杰希想。正是从那夜起，王杰希搬入了右相府中。
可为什么，之前的事他都想不起来了？
天刚破晓，王杰希就动身赶往京城。
方士谦见到王杰希颇为惊讶：“哟，王居士今的怎么肯从修仙之所出来了？”
王杰希一反常态没有反唇相讥，甚至都没搭理方士谦，像一阵风冲向林右相的书房。
林杰正悠闲地临帖练字，王杰希破门而入，惊得他手一个不稳，豆大的墨滴落到纸上，炸成一朵黑花。
“怎么了杰希？”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杰希开门见山。
林杰似乎早已料到并没有对王杰希语焉不详的问句产生疑问。
“前些日子听你弹起喻文州写的曲子，还以为你想起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是一场冤案，旷世冤案。”林杰深深叹了口气:“喻相是为了替你父亲平反而死。”
简直就像重蹈覆辙，王杰希的父亲是个清官，一心为民，但他不懂得圆滑，甚至意图改革，触怒了一些大人物，我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连与敌将暗通曲款的书信都齐全。”林杰说到这儿，有几分讥诮。
而喻文州曾是王父的学生，极敬重其为人。王父死后他自是一心想报仇，而喻文州玲珑心思也断然不会做出冲动之事。他先是悄悄救下了王杰希——当时喻文州唯一能救下来的人——改姓喻，假称是远房家子，双亲亡故过继到自己名下，教他念书，护他长大。但喻文州做的远不止这些。他策划了一盘棋，足以动荡整个朝廷，他坚信恩师的死和每个贪官污吏都脱不了关系。因此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给整个朝廷换血。
“但他从第一步就走错了，这个朝廷从根里就烂了。”林杰噤声，指了指天上。
王杰希的心揪了起来，他想起梦境里喻文州笑着用书简敲自己的头，想起两人曾一起垂钓，想起那漫天的血色。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王杰希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被救回来后就生了场大病，昏迷了十几天，所有大夫都说没办法了。当时那种境况又没法去请御医。你谁料你竟奇迹般醒的过来，只是几乎不记得什么了。”
“那左相府……”
“烧了一把火全化成了灰烬。”
王杰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既然京城里已不剩他的踪迹，我也没必要留下，他想着，转身离开。
归去时已是夕阳在山，日暮下，王杰希愈走愈远，只剩一个寡淡的影子。
待回到山中竹屋，王杰希惊觉石潭中坐着一个少年，而那尾鱼已不见踪迹。
王杰希心中有个猜测呼之欲出，冲到了潭边，听见响动，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杰希，你可是说过要护着我的。”阳光将他的发尾染成淡黄，笑弯的眉眼更添几分温润。
那个午后，天色正好。

END

喻从鱼变成了人，想必是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