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と王
Would you like to react to this message? Create an account in a few clicks or log in to continue.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32 pm

禁///////书作家王/人体画家喻,房东/房客,现代架空/反乌托邦题材。
有私设,OOC全归我,一点RGB友情。
剧情涉及探讨艺术、创作自由,夹带私货多。


冷峻的蓝(上)

*
*
*

作家的故事总要从一抹冷峻的蓝开始。

掀过空白的扉页,纸面传来了潮声,白色断崖终日浸在海水中,旷荡而冰冷,夜已昏暝,港口仍荡着一只泊不了岸的旧艇。

那抹蓝也可能是一叠沉厚的马蹄声,踏过寂籁原野,夜行人借月挽起缰绳,抖了抖那覆霜的马鬃。又或是一缕蓝烟,从某扇被推开的狭窗中逸出,临窗人摊开苍老皴裂的手掌,想再触一触映着雪光的黎明。

如果问他为什么每个故事都要从蓝色讲起?他多半不会作答,脸上是一派恭然的冷漠。倘若足够幸运,则会听到他落落然道出一句:

有人喜欢蓝。

扉页是从不多留字的,没有致谢,没有值得怀念的人,也没有警示或声明。他的书永远不必有献辞、序言、附录,更无需堆满推荐语的腰封。他一个人就担了故事的全部,而书中故事同样担了他的全部,可眼下这全部和全部都向他重重压来——故事因为那该死的审核迟迟无法出版,一贯仰赖版权活着的他也不得不另谋出路。

第七次审核失败后,编辑老方下达了最后通牒:大改,要么重写,王杰希你自己看着办!

第八次挣扎改稿中,他摸着怀里日渐消瘦的小猫咪,做了个丧权辱国的决定:割地,把书房租出去。穷困潦倒的作家当起了非法二房东。

他的第一任房客姓叶,是个弹钢琴的,却从来不趁钢琴,天天跑到酒吧咖啡厅兼工,就为蹭琴练手,也总因为即兴乱切曲遭到投诉。听说他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家里不让学音乐,甚至要把他送去部队。当兵可真不行,就我这把懒骨头,不得折进半条命去?小伙子嘬着牙花子跟人散烟,一看就出来历练小几年了,沾了一身社会习气。作家不接茬,心里顶烦他这号,年纪不大,毛病不少,烟不离手,站坐没个正形儿,居然还顶着张嘲讽脸,平时指定没少埋汰人,好歹也是个弹琴的,这孩子怕不是没救了。嗐,只要不发出噪音就行,作家安慰自己,丫给钱。

人住进来一星期,作家要疯,浑小子天天在家锯桌腿儿。一问,说是没辙,教钢琴不挣钱啊,现在人普遍太浮躁,想学钢琴吧还舍不得买个琴回家,也就三分钟热度,大玩意儿买了怎好退货,干脆就兴买把小的,拉着玩玩呗,高雅品味啥的还不就那么回事儿。所以改练小提琴了,世道艰难咱也不能饿死不是?您多谅解,谅解万岁。小伙子鼓弄出一个不太令人信服的真诚微笑。

王杰希点头,谅解,第二天转头就把姓叶的赶了出去。谅解?都他妈快谅出躁郁症了。

二楼书房又空了下来,现在租房的个个精明,谁敢住这种二房东的,万一哪天他卷钱跑路房东亲自找上门,倒霉事儿还不得自己摊?跑倒不至于,王杰希自诩人品过关。只怕没人知道这儿有房往外租,他琢磨着该去印点小广告张贴张贴,最好找个小黑作坊印,免得到头来房没租出去他先被拘了。

小黑作坊没找着,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得亏先前那个小叶有良心,主动给介绍了一位新房客,说是人长得帅,安分守己,还不产噪音,绝对符合他要求。

*
*
*
*
*

“你好,我是喻文州。”新房客笑着同他握手,修长手指搭过他掌心,片刻又松开,优雅得像掠过钢琴光洁的琴盖。

“你也是学钢琴的?”王杰希思忖着。

“我靠画画为生,钢琴我只会一点点。”

喻文州略一欠身,跟着踏上了一段窄瘦的旧楼梯,身前人好心提醒:“这儿没灯,当心踏空。”

喻文州会意去攀扶手,榉木的触感,有种被时光润透的腻,不看也能料想到木面浅直的纹理,脚下却传来几声微弱的吱呀,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伙计,正控诉两位年轻人不善的行径。

“放心,它坏不了,除非你跑着上下楼梯。”王杰希踏上最后一阶,侧身让出一道光线。

喻文州略眯起眼,看清对面墙上开了一扇狭长的窗,釉绿窗框,赭色垂地帘,窗边正正摆了张松黄色细条桌,一份未读完的报纸摊在那儿,被风卷起一个角,条桌尽头,白瓷瓶里还蓄着一把枯掉的红玫瑰。

老派的优雅。喻文州唇角勾笑。

“喵……?”一个白绒绒的小脑袋从脚边探过来,打量着屋里多出来的陌生人。

“差点忘了介绍,认识一下,新朋友。”王杰希低头对猫说。

“你好,我是喻文州。”喻文州对上一双碧绿的猫眼,犹豫着是不是该蹲下来打招呼。

猫没答应,王杰希倒是笑了一声,“没记错的话,你刚才跟我打招呼也是这句,怎么,打算也跟它来个握手?”

“我之前,确实没跟猫打过交道,它叫什么名字?”喻文州蹲下朝它勾手,白猫凑过来嗅了嗅,雪白如瓷的毛蹭着他手腕,终于满意地喵呜一声,舔上人指尖。

“白居易。”

喻文州逗着猫下巴的手指一顿,“真是……久仰大名。”

“呵,长安米贵,居之大不易,取个壮名好养活。”王杰希随手敛了桌上的报纸,转身要下楼。

“月付无押,租客条例是禁止在家发出噪音,禁止酗酒,禁止关窗抽烟,禁止带人回来过夜。同意你就可以搬进来了。”

一串冰凉的钥匙落入喻文州手心。

“谢谢。”他目送对方背影,忽然对这位作家充满了兴趣。

喻文州在屋内踱了一圈。一张矮床,一列角柜,家具极少,却有整面墙的内嵌式书架,两顶倾斜的天花板正中吊了一盏灯,旧藤椅上靠着一块白绒枕,不,那其实是只白猫。

藤椅后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块铁皮字,像是从哪家商店招牌上撤下来的,刚劲的正楷写作一个“直”,纯黑金属壳有雨水锈蚀过的痕迹。猜不到它背后的故事,喻文州搓着下巴并不存在的胡茬,朝积灰的字面吹了口气。

老派的优雅,还带着点天真。

*
*
*
*
*

王杰希对新房客颇为满意。有礼貌,不惹事,人走灯灭懂得节约水电,且不会在厨房搞出呛人的油烟。更关键的是能把书房搭理得清清爽爽。虽说是个画画的,屋里少不了家伙什儿,却从没见着过颜料四处飞溅,更没有堆积如山的废纸团。哪像那个姓叶的小子,老白上楼淘一圈,准得蹬回来一双“灰皮靴”。

王杰希看过他的画,更准确地说是“读”过。他的画有种扑面而来的故事感,叫人轻易就沉了进去,并非多么宏大的社会画卷,而像是从画卷中轻轻拓落的一页细纸,纸面浮着雾气,只等人来解他蕴藉的诗心。他钟情于细致入微的把控,擅长静中取动——撷一茎卷缩着的白蜡树叶,任它飘向大片凋零的枯草地,告别头顶铅色的天空;或取一束夕阳,穿过门廊,透出锁孔,映在屋内的圆型橡木桌面,将磨损的旧餐巾烫上一块模糊的橘红。

料来画为心声。王杰希品其画,观其人,暗自赞赏,喻文州于他的心中的地位日渐高了起来。

直到某天,王杰希才忽觉先前所见的不过是他冰山一角。

那是一叠搁在枕边的画稿,装整在透明文件夹里,能看见第一张是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背身侧卧,脚腕错落叠放着,长发垂颈,腰肢弯折出一道纤弱的弧——

女子未着寸缕,美得不可方物。

王杰希不由地往后掀,一幅幅小像被半透明硫酸纸隔开,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女子:娇怯的,从容的,惶惑的,端丽难言的,倦眼朦胧的,垂着泪的,一丝不挂的女子。那笔法是极简的,线条却像润熟的脂玉,精缜勾勒出任一种姿态下的气韵,令他着迷,令他喟叹,人体本身就是最精妙的艺术容器。

画稿右下角无不落了名,光明正大写着喻文州三个字,王杰希回想先前那些彩色画,却不记得他曾留过名。

这显然无关叛逆。这些才是他真正想画的,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喻文州似乎并不耻于让人知道,就大剌剌地把这些画摊在枕边。而事实证明,这的确没什么好耻的。人体可耻吗?不,在无任何衣物遮蔽的状态下,它太纯净了。

可悲的是当下这个拉满红线的时代,这种美不被容许。

因此他才混成如今这副光景,日子过得穷巴巴,背着不被看好的画,辗转于一间间逼仄的出租屋。

王杰希原本是来叫人下楼吃早餐的,没想到对方出门早。他并非有意窥人隐私,只是书房本就无门,打眼一扫就能看遍,这房间租金贱,愿租的人自然也不能穷讲究这些。王杰希见书房乱得异乎寻常,念着他怕不是遇上了难事,不好开口向自己一个半熟人求援,才本着老父亲关心小辈的想法走到了床前。

而一整座冰山就这么直直撞进他怀里。

见到冰山时,才晓得冰山瑰丽,即便满身裂纹。

他轻轻合上画稿,拭去满手冰凉的雪水。下楼前,他弯腰将扔了满地的画笔一一拾起,又捡走了挤在床脚的几罐空啤酒。

*
*
*
*
*

当晚,王杰希失眠了。

更糟的是,长期伏案积下的职业病也一同复发。病原是被大环境疯狂挤压的创作自由。诱因是方士谦怒火中烧打的一通来电。症状表现为耳鸣,心悸,焦躁不安,左耳朵里住着一台老式电冰箱,离他很近,正发出电流稳定的白噪音,右耳朵里是一台洗衣机,隔在门外放得稍远,但也架不住花样多,洗涤、漂洗、甩干,偶尔还要来几秒停转。治疗方案?哪来的什么治疗方案。数羊,看钟,热水澡,酸枣仁,薰衣草,记忆枕,A***R……一切适于凡人的失眠疗法都对他毫不奏效。

王杰希从未有一刻如此坚信自己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毕竟达芬奇每天只睡两小时,莫扎特只比他多一倍,菲茨杰拉德夜夜笙歌,狄更斯的每张床只能朝北,福楼拜家雪亮的窗能给塞纳河上的船夫当航标灯,巴尔扎克自称必将死于三万杯咖啡。

今夜他注定是一位武林高手,枕戈待旦,随时能翻身跃起一招制敌。

头顶忽传来一声“暗器”坠地的哐当。

高手兄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

喻文州猫着步子踩下楼梯。他已经摸透了是哪几阶木板劳损严重,特意避着,没让老伙计发出凄惨的呻吟。

“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王杰希人在客厅,鼻尖架了一副金边眼镜,面前摊着笔记本,坐在米黄小沙发上将靠不靠,身旁的白猫像一勺塌在面包上的美乃滋。

“抱歉,我以为你睡下了……画笔掉到地板上的噪音,比我预想中要大。”喻文州反手去解防水围裙的系带,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走向门边,取下围巾外套往身上穿。

“宵禁时间,现在出门有何贵干?”王杰希发出疑惑且不赞同的声音。

“想出去透透气。”喻文州搓着眉心一点,嘴角却因“宵禁”二字勾起笑意。

“大半夜的,遭贼惦记。”

“不会的,我很谨慎,我就在楼下走一圈。”

“别去,害人担心。”

喻文州搭上门的手顿住,扭头看他,对上那副金边眼镜,读出一个漫不经意的眼神。是自己想多了?看上去只是来自长辈的关怀。

长辈从酒柜取出一瓶灰雁,手指轻弹着酒瓶,来到他跟前,问:喝一杯?

喻文州从善如流,抛掉出门吹冷风的念头,把外衣围巾一一归回原位,见猫还懒在沙发上,就要去搬把椅子。王杰希摇头,招手示意他过来,俯在猫耳边轻喊:白,老白,白居易。猫睡得正酣甜,没功夫搭理。乐天,白大诗人,大文豪?猫不耐烦地抖耳朵,眼皮没睁就扫来一记掌风,粉扑扑的肉垫毫无威慑力。“喵,你乖,回窝里睡,大人们要聊天。”王杰希提猫就走,连哄带骗,没管那猫胡子是不是已经翘上天。于是喻文州不费吹灰之力成功上位,跟人挤进了小沙发。

酒液滑落杯底,玻璃杯口轻碰,敲出一声脆响。

“一口冰山上的雪水。”喻文州发出真诚的赞叹。

王杰希眼底涌笑,有他读不出的深意,仰头喝空了一整杯。喻文州会意将酒斟满,对方晃了晃手腕,寂寞的冰块碰着杯壁发出一串快乐声响。

一杯酒,换了一位同样失眠的“病友”。

城市里总是难见星光,他们便不再看向窗外,夜色也被窗框割裂,无法蔓延。

喻文州便只看他。他喜欢他的深蓝色睡衣,世界上诞生的第一件睡衣就是深蓝色,它的创始者说,深蓝,是最易融于深夜的颜色。或者说,这就是夜色本身。喻文州画画超过十年,自认为偏爱某种颜色再正常不过,于是他捏起酒杯,借冰山雪水向近在咫尺的夜色示好,请告诉我一些深蓝色的故事吧。

作家从一支上世纪的华尔兹讲起。故事始于一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季,年轻的作曲家靠在炉火旁沉思,只有猫陪着他。

就像你刚才那样,画家想。

三天前,作曲家最欣赏的军人朋友被枪杀,含冤屈死,那里没有追悼会,只有训诫会,就像他昨天刚被押去的那种。赞助他的剧院老板也失踪了,剧院被查封。报纸上满是声讨他音乐、诽谤他人格的社论,他却不能公开去顶撞谁,只能笑着说:让他们去啃。浩劫正席卷他所在的国度,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画家知道那个国度,一片被西伯利亚寒风吹彻的大陆。

三年后,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天,他的城市濒临沦陷,他找来城内仅剩的十四位乐师,完成了一场伟大的演奏,在德军攻城的炮火中告诉世界,他们还活着。

那座城市叫列宁格勒,城中居民曾被德军围困了九百个日夜。

硝烟飘散了,世界却没能如愿洒满阳光。作曲家不能再演奏华尔兹了,因为所有萨克斯都被当作敌营形态的乐器锁进黑暗的仓库,浩劫卷土重来,艺术家的尸体堆积如山。作为“英雄”艺术家,他“应邀”定期上交“作业”,他表面上活成了一个顺从的作曲工具,他在时代的阴影里跪着爬,他开始用讽刺,用戏谑,用别有深意的黑色幽默去创作去“歌功颂德”。他害怕来抓他的人闯进家门吓坏他的孩子,于是整夜整夜坐在电梯口,喝着烧喉的伏特加,他无数次侥幸从黑洞洞的枪口下蹭过,他没有寻死觅活,他只是不再说话,他只用乐器说话,他只能装疯卖傻……他不屈服,他要活着,要一直活下去。

画家问后来呢。

作家说:他死了。

白发苍苍,死的那天还像年轻时一样,他戴了一顶毡帽,怀里抱着他的猫。

画家笑了,笑着又为他斟满一杯伏特加。

画家的心被震动,因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劝慰自己。作家看了他的画,帮他把画笔整齐收好,带走了他的空啤酒罐,却没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说时局多艰难,何时才见光明。他只讲故事,叫他不要屈服,继续画下去,别放弃手中的画笔,时代会变,人会死,但艺术永不沦亡。

画家的眼角几乎湿润了。

他为夜色沉醉。

他们开始用一夜夜长谈,对抗如焚的白昼。

*
*
*
*
*

很多天之后,喻文州才知道作家把他比作冰山这回事。

那冰山是从何时开始融化的呢?

也许就从那晚靠在他旁边开始,他的酒太暖,神色也温柔,快要天亮的时候他们睡着了,挤在米黄色小沙发里,身上盖着同一张珊瑚绒毯。

又或是从更早的时候。从喻文州敲开他的门,跟他走上狭长老楼梯的那个黄昏,从他多留了一份早餐的那个清晨,或是从喻文州第一次读他书的那个夜晚。

他书里的故事总有一种直观的冷。那些人物住在脏乱的筒子楼,靠非法水产摊的灰色收入养活一家四口,因染病求医无门绝望地在家中等死,或者正从废矿井中拼力伸出一只焦黑的手——他们是活在时代暴力场中的小人物,从不知道自己正头顶着瞬息万变的浮云。

喻文州欣赏他笔下的这分冷。是凛冬将至的冷,也是冷眼观世的冷。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落笔克制而有分寸,他从不落入逻辑谬误而诉诸感情,也不曾跳到文字前面,纵使天崩地坼,他只不过来做这一场送亡的见证。

他的笔不取悦于任何人。

因此没有满腔热忱,没有悲天悯人,喻文州却清醒地从中读出了一种荒诞,看到了荒诞带来的死亡。

这些本该是被镌刻在时代丰碑上的伟大的文字。却因为审核不过就要被扫进故纸堆。

“我总写禁////////书,你以为我想啊。”王杰希半开玩笑这样跟他说。

“为什么都没有目录呢?”喻文州读了几本之后发现这件事。

“方便你冒着风险一读到底,或者,你也可以直接丢弃。”

相较于他的文字,他本人就要温柔生动太多。

喻文州经常见到他坐在客厅品茗阅报,他的信箱每天都会送来新报纸,这是一个相当老派的习惯。另一个则是爱听收音机。他偶尔也打开电视,看看未必能令他信服的新闻,满怀同情地看完一部程式化缔造出来的影视作品,或用批判的眼神盯着广告,端出老父亲的口吻告诫他:那全都是流着奶与蜜的消费主义陷阱,不要信。下雨的时候,他爱站在窗边,观赏路上行人不同颜色的雨伞,可他出门又从不带伞。他喝茶,喝咖啡,也喝可乐。其中可乐喝得最凶,可他又会摆出一脸正色,对喻文州说:一百年前,这东西原本被叫做“法国彭氏古柯酒”,现在成分中早就剔除了酒精和古柯,所以,不过是一些失去灵魂的甜味气泡水,对人没有害处。他也不总是那么正经的,偶尔会说出一些令人惊讶的笑话。有一次他问,嘿,你知道咱们客厅壁炉为什么不用了吗?喻文州答:非常时期,勤俭持家。他摇头,骄傲地说:因为你不能指望一个好作家会给壁炉生火,他很容易烧掉自己的,毕竟,他就像一本会移动的百科全书。

喻文州听闻作家多是有些怪癖的。比如,海明威偏要站着写字,鲁迅生气起来会使出绝技“飞石击猫”,阿加莎写谋杀案喜欢泡在浴缸里啃苹果。但喻文州无法确切说出他的怪癖。也许没有怪癖,就是我最大的怪癖。王杰希扶着他那副金边眼镜如是说。

金边眼镜是他工作时的必备品,喻文州见过多次,后来才知道眼镜并没有度数,是用来防蓝光辐射的。

他一双眼睛生得略有不同,细说来是双眼皮的差异,左边是一弯新月悬于海面,显得人舒朗精神,右边则更古典,像缓缓铺开的一叶细扇,狭长有韵,收稍处暗藏了点风流。所以近看这一双眼,会发现左眼比右眼稍大些。但这种差异绝不算是什么白璧微瑕,喻文州认为,这更像是一种有辨识度的漂亮。

他的手指也很漂亮,闲暇时会把玩一块怀表,一枚内画鼻烟壶,或把玩猫——无法想象这么漂亮的手指曾经戴过婚戒。喻文州哀叹:任何俗世的饰物都配不上这么漂亮的手指。

喻文州愈加了解他,就愈加沉迷于夜色。

喻文州也会借夜色袒露心事。他对王杰希讲过以前画室的事。他曾学艺于一位很特别的师父,那人艺名叫老鬼,绘画造诣卓绝,教画却从不默守陈规,自有一套挺风骚的路子,他痞气极重,但很能服人。

这位的性格,倒跟某个姓叶的前房客挺合衬?王杰希不经意间插嘴。喻文州说:被你言中了,我就是从老鬼那里认识的叶修。

他们画室小有名气,常有学生往来听课,但老鬼正式收入门下的学徒不算多,几名徒弟的画风也迥异,师父不以为奇,倒说如此更好,以后出师了,都给我去各领风骚。可没等他们出师,画室先出了事。画室因淫秽色情遭人举报,说他们授裸体写生课、请裸模,完全是无耻下作,是在侮辱艺术,是荼毒学生。画室被情绪失控的家长围堵,画材、作品搞砸了一地,年纪最小的徒弟只有十六岁,叫人指着鼻子痛骂不要脸,老鬼怒火中烧跟人动起手,喻文州拦不住,最后招来了警察。

画室被封了?根据经验王杰希几乎可以断定。

对,至少要被封三个月。老鬼怨气难平,竟然在巅峰时期直接宣布封笔,画室解散,徒弟们由他介绍辗转去了其他画室。跟喻文州关系最要好的同门姓黄,也是老鬼最看重的徒弟,有副从老鬼身上扒下来的急性子,画室解散他一气之下跑了,从那以后就再没画过画。只有喻文州,哪儿都没去,单打独斗继续画画,三年了,或许也只有他,还在怀念那段鸡飞狗跳的学艺生涯。

“不是你们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到现在说起来还那么难受,是因为你还在自责。你总觉得自己本该保护好小卢,本该拦住老鬼,本可以劝回跑掉的少天。而事实上,就算你能力挽狂澜也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别再用这个时代的荒诞惩罚自己了,文州。”

王杰希听完后这样对他说。像长辈、哥哥,或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拍拍他的肩,想把他抱进怀里。也像是位老师傅,正拿着一块柔软的干布慢慢擦着他这把古典吉它快生锈的琴弦。

“你冷不冷?”

王杰希见他抱着双膝沉默不语,扯起毯子开始往他身上堆,抓过他手腕试着揉按了几下,问他最近滑膜炎发作手腕是不是很疼,又把他的手塞进毛毯,给他倒来一杯热水暖手。

往后的很多个夜里,他们聊热爱,聊自由,聊生命,聊左撇子为什么要被矫正,柏林墙是如何建立和倒塌,聊福柯的愚人船,诗人王尔德墓碑上无数深深浅浅的唇印,聊因为性取向被指控有罪的伟大数学家艾伦·图灵。

“被迫接受化学阉割两年后,图灵咬了一口浸透氰化物的苹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喻文州垂着眼角叹息。

“换个时代,你我也都会和他一样获罪。”王杰希说。

王杰希知道他喜欢男人。所以他只画女人,他对女人毫无欲望,在他眼中女人的身体更具神性,更纯粹,也就更能接近艺术本身。

喻文州也知道他喜欢男人。从他答记者的那句“有人喜欢蓝”,喻文州就读出了本意。这不难,只是一个小小的谐音游戏,作家喜欢玩这种把戏,叫人弄懂了也没关系,他乐意,他坦荡,以他的性格,兴许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

“就算不换时代,也未必不同,我们暂时安然无恙,只是因为还不够出名而已。”喻文州笑起来。

“那就再去做些更伟大的事。”王杰希正色道。

“好啊,没问题。你在被告席等我。”

“为什么是我等你?”王杰希笑问。

因为你比我出色,比我坚定,比我强大,因为你是我暗夜中唯一的光。喻文州温柔地想。

喻文州发觉自己可能爱上了听他说话,听他讲故事,一夜一夜。

他真像一本读不完的书。喻文州手不释卷,而且开始搜刮手边任何能拿来当书签的东西。购物小票,烟盒纸,证件照,一张存着他全部家当的银行卡,一根猫咪掉落的胡须,或一块风干的橘子皮。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的故事,一页一页,都想要铭记,需要的书签实在太多。

最后,他甚至想让自己变成一枚标本。

就做一片漂亮的白蜡树叶吧,妥妥当当地,夹进他的书页中。

*
*
*


附注:
* “有人喜欢蓝” 此句致敬《蓝宇》。
* 那位令人敬佩的作曲家是肖斯塔夫科维奇,提到的华尔兹是他的第二圆舞曲点此收听 。艺术永不沦亡!
* 关于伟大艺术家奇奇怪怪的癖好,想了解更多可以去看这本书:Daily Rituals: How Artists Work(by Mason Currey)
* 老鬼是魏琛,这个应该不用说了。


由子皙仔于周日 七月 05, 2020 7:05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2次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34 pm

冷峻的蓝(下)


王杰希不喜欢关窗抽烟。烟味在封闭空间内弥漫,总让他想起早些年上战场的经历。

是硝烟和焦土的气味,火点密集,他躲在壕沟里,满腿溽热潮湿的淤泥,但求下一颗炮弹落别到自己头顶,恐怖如附骨之疽。不知是谁这时候递来一块长着霉点的饼干,走运的话还能舔到青苔,那是全然不同于血腥腐臭的清馨……他们曾如英雄一样被送上战场,归来后,却因这场胜利并不光彩,就被勒令闭紧嘴巴才有资格安度余生,然后像节庆日隔天售不掉的玫瑰被遗忘在冷柜里。满世界充斥着喜悦、欢腾,振奋人心的歌舞声,全无沉痛、反思,也没有一块告慰亡者的纪念碑从这座城市竖起,更无人敢追责当初是谁发动了这场“失败的游戏”。

王杰希自此讨厌任何虚伪的节庆日。

他忍不住去推窗,全然不顾窗外正下大暴雨。狂肆的落雨声冲淡了电话那头的怒骂,是方士谦,跟他合作了十年的老编辑,此刻更像一挺填满子弹的机关枪。

方士谦现在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句句喷火,恨不能要剥他的皮,恨他顶撞权贵,不肯摧眉折腰,恨他清高到让人生气,也恨自己救不了他。

“改得什么东西!妈的,这版通篇都是敏感词!我看你想提前送我归西!”

“按你说的改法,是给故事抽筋扒皮,改不了。”王杰希单肘支在窗沿,又想点烟,火机却像没了气,几次打不着,被他直接甩到地上。

“那你就不能重起一稿?”方士谦终于缓了声,换上点商量的语气。

“我不会重写,你很清楚……当初我动笔你就清楚为什么非要写这个故事。”

为战争中十万长眠地下的亡魂,为曾生活着两千万人口却被夷为废墟的W市,和四千个日夜里尚不肯泯灭的良知。

王杰希苦闷地在客厅踱步,到底翻不出第二个火机来,只能倚门叹气。

“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王杰希,你太固执,不懂变通,又傲,总觉得这世界缺了你这个拿笔杆子的就要玩完。”方士谦无奈至极。

“嗯,听着像在夸我。时代缺了我未必要亡,倒是我,缺了笔指定玩完。”

“你丫就净跟我这儿贫吧!”

王杰希笑了,想起十年前跟方士谦初次合作的种种不对付。再后来,对方却像捡到宝似的,到处跟人夸耀自己是他的编辑。他的确是个出色的编辑,人也仗义,这样拖着他反复折腾赔钱、赔时间,到头来说不准还要赔名、赔工作。王杰希于心不忍。

“士谦,其实你还有别的作者,不一定非要……不行你就把我撂了吧,及时止损,我说真的。”

“你他妈放屁!艹!王杰希你再敢提一句试试……”

“那不说了……”王杰希挂断电话,重重吁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一样靠在门上。

笃、笃——

两声叩门从身后传来,王杰希一怔,起身开门。是喻文州,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他和方士谦的通话又被听去了多少?

“下这么大的雨你不打伞?”

喻文州浑身湿透,头发一绺绺垂在耳鬓滴水,浸过雨的一张脸白得发惨。

王杰希把人拽进屋里,忙去扯他蓄满水的羽绒服,对方却有些木然,手脚不动,只垂着眼靠过来,埋头抵上他的肩。王杰希讶然,又很快揽住他,抚他的背,轻声问你怎么了。喻文州蹭在他肩窝摇头,缓半天才说:好冷,把门关了吧,我钥匙还插在门上。

王杰希把人塞进沙发,拿珊瑚绒毯把他整个从头兜到脚。喻文州缩着身子抖,挤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咬着失了血色的唇,说还是冷,脸也埋进毯子里,只留一双眼,湿漉漉的,看着好不委屈。王杰希责备的话漫到嘴边硬生咽了回去,拿毛巾贴着湿发,揉两把,又不满意地扔下,跑进浴室放热水。

都多大个人了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早上出门他明明带伞了啊!王杰希一肚子话全倒给了花洒。家里热水器太老,水压也不稳,回回洗澡都要放上十分钟才出热水,一直懒得修,最近手头紧也没钱重换,现在真悔,又悔又急,浴室瓷砖都快给他捶碎。

“好了来洗澡吧。”王杰希把门撑出一道缝,生怕攒起来的一点热气又散出去。

喻文州裹着毯子行动受阻,只能小步挪,王杰希见状生怕他平地摔跤,赶紧半扶半抱把人送进浴室。

*
*
*
*
*

浴室内一片潮湿的热雾,水流奔涌激荡砸向地面,扑散周身的冷意。喻文州关掉花洒,蹲身下,环抱双膝,向内埋住自己。

冬雨过分冷了,冷得彻骨,唯有那份彻骨寒意能使他清醒。

他原以为那是位前辈,是贵人,是机遇,是有志之士难得的一次雅集。却没想到对方是只披皮禽兽,骗他去给名流暖局陪酒,老荤们醉眼迷离,满面淫笑,一次次朝他递话,有人妄图拉扯他、搡他跌入这场令人作呕的权色交易。隔间内尽是灌耳的秽语、讪笑、挑逗:生意是门艺术,艺术也是生意。要办画展,得先展示展示你自己。画好不好,还不是要看卖不卖的出去?被拒绝后爆裂开了怒骂、意淫、嘲弄:画裸体还装什么纯,跟裸模苟合几百次了吧嗯?骚东西,烂货,死基佬,这就是你对女人硬不起来的原因……美被狎亵,艺术被虚伪的道德大棒直抵咽喉,生而为人的自尊被践踏,撕裂,碾碎。悲愤的宣泄口是狠狠砸出的拳头,砸向淫邪,砸向恶俗,砸向病态的蠢与坏,砸向伪君子的脏心烂肺,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他在大雨中拔足狂奔。

喻文州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打开花洒,让热水重新浇透身体,嘴角扯出一个笑,苦涩又极尽自嘲。他叹息般闭上眼,纵情抚弄着自己。

如果性是脏的,爱是脏的,艺术是脏的,自由也脏,那这个藏污纳垢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

“文州,别洗太久了,家里热水器储水老化,我怕等会要没热水了……”浴室的门被轻叩两下,传来王杰希担忧的声音。

——他是干净的。
他那么干净,真想弄脏他啊。

“嗯,知道了,麻烦你进来一下。”

喻文州抽了条毛巾擦头发,掀开门缝,对上王杰希坦荡的眼神,一条浴巾递过来:是忘了这个吧?

喻文州没接浴巾,倒是扣住他的手往里拉,“你进来。”

浴室里热雾缭绕,喻文州正赤条条站在旁边,慢条斯理地穿浴衣,“能帮我拧一下吗?”喻文州递来潮湿的毛巾。

王杰希摸不着头脑地拧毛巾,眼神往他身上飘,他一张脸被雾气蒸得泛红,嘴唇也艳,眼角弯弯。王杰希心底卸了点忧虑,嘴上却抱怨:“还让家长帮着拧毛巾,你小了么?”

喻文州朝他挑眉,暗含深意地反问:“我小不小你没看见?”

王杰希忽就来了气,抵着肩把他按在墙上,眯起眼:“你到底喊我干嘛来了?”

他没想对喻文州做那种事,尤其是见到对方洗澡前脱下的那堆衣物,沾着酒渍、脏乱的指印和呛人的香水,他认定喻文州刚经历了一次狂欢,脑子不清醒。

王杰希并不否认对他有欲望,但他们不该是这样开始,至少现在绝对不行。王杰希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

“帮我吹吹头发。”喻文州神色不惊地望着他。

王杰希转身要走,被拉住手腕,他挣开甩脱,对方却呼疼,惊颤般缩回手。雾气笼着,他看不清喻文州怎么了,紧张地靠过去捏他手腕,全没了刚才的脾气。

“别碰,手伤着了。嗯!疼……”喻文州缩手往后躲,被按着肩坐在马桶上,王杰希提起吹风机瞪他,像是闷了一口气,手上动作也不那么温柔。

“你今天去哪儿了?”王杰希按停吹风机,语气冷硬。

喻文州嘴角抿笑,小声说了句:你猜。却见王杰希看向他的眼神有如冰棱碎裂,刺得他心痛。喻文州哑然失笑:我不说了,你继续吹。仅仅瞧着他愠色未减的一双眼,喻文州已猜到他如何作想,心中泛起苦涩,却作茧自缚般舔着唇,故意道:吹呀,快……吹我。王杰希撂下吹风机,直接把他拎出了浴室。

待王杰希提着医药箱回到客厅,他已经用绒毯把自己裹成一整个儿,乖巧地窝在沙发里。

“手伸出来。”王杰希训道。

喻文州努力从绒毯中剥出一只手,先是那只不甚疼痛的左手,却逃不过王杰希审视的凶光,只好又剥出疼得发烫的右手。王杰希撑住他肿胀的手腕,缓缓绕动,说没骨折,又仔细排查怕有小关节错位,不厌其烦地问疼不疼,有多疼,还能不能活动。喻文州不敢喊疼,怕又挨训,忍着声点点头,摇摇头,用极小的呜咽表达抗议。喷完镇痛,涂上消肿药,还被弹力绷带严严实实缠好,这双手才算得解救。腕间的白色缠绕有序,有种病态美,喻文州好奇地观赏:手法相当老道呀王大夫,从医多少年啦?

王杰希拾掇着摊了一桌的药品,冷冷瞥他,“就该给你往丑里绑,让你长长记性!”

“不长记性,下次好再来找王大夫看。”喻文州跟他开玩笑,又被揪着耳朵一通训。

王杰希问他到底怎么弄的,喻文州骗他说路见不平抗击歹徒,本热心市民明天要新闻上了,你得守着电视呀可别错过。

见王杰希忧色更甚,他瞒不下去,才避重就轻地说了些实情。是一位画院的教授,喻文州之前做过他助理,当时觉得人挺儒雅渊博的,最近又联系了几次,原以为对方是真心实意想帮自己……

王杰希听完还是暴起骂了脏话,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差点把茶几捶翻。

“你今后…你怎么能这么轻易信人,随便跟人去,还一个人!你好歹……”王杰希强撑着一副长辈的态度,其实后怕到不敢想,话也说得语无伦次。又记起刚才还恶意揣测喻文州,生他气,心中顿时漫过一阵痛悔。

“你这样我真的很担心……”

喻文州心惊又甜蜜,直觉得他这个人好得过分,简直要爱上他了。便不作他想,凑过去撑着他的肩,分毫不差将一个吻落在唇上。

“王杰希,我没事。”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竟是夹着痛的,空气里晕开药水味。

王杰希再说不出一句重话,目光变软,伸手揽过他的腰,任他坐在自己腿上。

“打架倒挺不要命。”王杰希抚着他的头发,“以后记着多用肘击、膝盖顶、蹬踹,你这手腕本来就脆,太容易挫伤了……”说到最后总算透出一点笑意,问他:“打赢了没有?”

“当然赢了。”喻文州朝他挥着白花花的手腕,被他捉在身后按住,欺身咬住了嘴唇。

王杰希嗓音沉沉却止不住轻颤,像在确认,又害怕确认:“吃亏了么?身上还有别的伤没有?”

“打架我可没便宜过别人。”喻文州冷着语调像在杀人,整个人却倾身朝他贴,俯到他耳边:“身上的伤,等你来验。”

王杰希箍着他的腰收紧,像在威胁,喻文州偏要惹火上身,衔住他耳垂舔了一口:

“王杰希,只有你能让我吃亏。”

*
*
*
*
*

他们滚入淡漠的黄昏,在大雨声中交换着热吻。

王杰希本以为他是素而淡的,像骨瓷白咖啡杯,可以折射任何彩色却不改变自身的雪亮。此时却发觉大错特错。他分明是一枝炽如火焰的红玫瑰,摄人心魂,是博尔赫斯诗里那枝黄昏中的玫瑰,醉意朦胧,发出凄丽而破败的绝响,美丽又下流。见识过的人谁会不想让他夜夜绽放在自己怀里?而他不是花匠,是古堡里千百年来誓死等候爱人的伯爵,这一夜便要撕开他颈间的肌肤,饮下第一口鲜甜的血,赐他永生,即便代价是同撒旦交换灵魂。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进他房间,第一次沾上他的床,第一次看清他的窗,对开的挑窗,老式洋房一样的圆弧窗顶,有色玻璃如蓝宝石般,均分两扇,似一对深邃的眼睛。喻文州不敢看了,怕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就沉沦,他死守着不堪一击的分寸感,不想让自己陷下去,即便此刻全身无一处不陷在他怀里。喻文州的手虚拢在他颈后,无法施力,痛得狠了便在他肩头落下一排排滚着热泪的牙印。他喊他名字,连名带姓,却又觉得涩,以往他总喊他王先生、王前辈、王杰希,少有僭越,怕不止因为对方年长他几岁。

杰希,杰希,他终于忍不住地喊,笑中藏泪,颠来倒去,三声两颤失了魂。竟似情人间的耳语。

可他们终归不是情人。

不过是两副将被时代榨尽的空壳,因为彼此靠近,触到了一点点暖。他们可以是任何关系,朋友、知己、战友、性伴侣。

独独别去沾染爱。爱需要滋养,而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即便开出花,也只会败得极快。

王杰希一次又一次地要他,感受到纤瘦的骨骼在手中颤动,听到他终持不住似的泄了一声疼。王杰希烧红了眼角,只想在这濒死的快意中保持最后一丝风度,然后吻他,吻他被情欲烧透的身体,每落下一枚吻,都要他微微震颤着告诉世人他有多快乐。

喻文州舒展着身子,叫他帮自己点烟,买美人过夜一般轻挑地望着他。

王杰希抿嘴笑,手指拂过他的腰,他起伏的腰线尤其称他的心,圆润的肌骨无可挑剔,就像那些白色大理石雕塑,美得如同月光下的神祗。

那尊神像笑了,朝他徐徐喷出一口烟雾,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法语里那个巅峰时刻有另一重意思是“小死”一次?慑人的笑容里夹着天真,令人心碎的尤物。

作家不想承认自己被迷住了。

他又笑着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作家问:什么眼神?

他答:像个英国诗人。

作家不解:英国诗人什么眼神?

你这种眼神。

眼中有对真理的执着,有对生命本质的探寻,还有几世纪绵延不尽的雨。

作家笑了,而你没有带伞?

他说,我甘愿被淋湿。

*
*
*
*
*

令人振奋的消息在八天后传来。

喻文州正瘫在床上读报纸,确切地说是瘫在楼下主卧王杰希的床上。

自从把手搞坏,王杰希就不让他睡书房了,怕他半夜下楼梯站不稳摔出人命。王杰希有时留下睡,有时不留,说喜欢枕着一整面墙的书入睡,第二天起来灵感如神。有回王杰希发现他偷走了一瓶香水,一直搁在床头柜里的那瓶,找他要,他不给。喻文州酸溜溜地品评,挺淡的桂花香味呀,有种老苏州的温婉,心中揣测那是他前妻留下的,又不想多了解,只问对方是不是一位美人。王杰希想到那个人,点点头说,是很美。喻文州脸色一僵,还给他了,无处知道王杰希说的“她”是外婆,回忆里摇着缝纫机的那个人,面容永远温柔,却再无法相见。

手机振响的时候,王杰希正用虹吸壶煮一种很苦的咖啡,喻文州听完电话,踮着脚小跑到客厅,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说画展有门路了,王杰希一直笑,等到咖啡煮好,尝了一口,故意用舌尖上的苦味来沾他的唇,问他甜不甜。

画展最终由一位做公益的朋友资助,对方信奉自由主义,认为在灰色地带办画展是寻常之事,不合法并不意味着不该存在,法律的原始功能是限制恶人恶行不能无限恶,而不是为了塑造一个个完美无害的道德样本。

承办场地是王杰希联系的,找了一个地下旧拳馆,他跟老板认识多年,人很可靠,这两年打黑拳都被严查,拳馆只好暂作仓库租赁。

画展筹办时间紧促,只有不到两周。喻文州没有额外的钱雇帮手,除了王杰希和拳馆老板帮忙,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忙得昏天黑地,设计宣传页、制作背板、采办灯具、装订画框……

直到开展前最后一天,他才终于睡上个懒觉,趿拉着拖鞋慢悠悠晃到阳台,取下晾好的白衬衣,逗了逗阳光照射下粉红的猫耳。

王杰希喊他过去,餐桌上摆了两套西餐盘、茶色餐巾和锃亮的刀叉。喻文州奇道:你发什么横财了,要请我吃西餐?王杰希朝他眨眼,比了一个神秘的手势,稍安勿躁,惊喜这就上桌。三分钟后,魔术师端着他的主菜盘摆在喻文州面前,油花滋滋的蹦跳声从盘中传来,漂亮的金属盖掀开,一块金黄缀绿的韭菜鸡蛋饼呈现眼前。两人大笑不止,举起刀叉故作优雅地分割着盘中的鸡蛋饼。

“最后一天了,去吧,早点回来。”王杰希倚在门口送他。

喻文州停在楼梯中间,笑着回头冲他摆手,“明天你会去吧?”

“当然,能给大画家捧场,是我的荣幸。”

街上寒风正烈,他却感觉不到冷。

*
*
*
*
*

拳馆老板姓林,是名退伍老兵,也是王杰希的房东,他跟着王杰希叫人林哥。

林哥说话不急不慢,四平八稳地,很有老北京人的风味。他从林哥口中听到不少王杰希的事。

林哥以前在部队枪法极准,战场上担任狙击手,被炸断了一条胳膊只能退下来,他就挑了王杰希来接岗,退到二线他才明白那场战争后来打得有多惨烈,所以他一直有愧。狙击手是最危险的,如果那孩子没被选中,只做普通士兵兴许还能活着回来吧,但他是最合适的,选谁都是送死,索性就让好钢用在刀刃上。林哥不敢回想,总觉得那是人生中最坏的一次决定,直到王杰希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告诉他:谢谢你林杰,这是我从军以来接到的最重要的任务,我毕生难忘。

林哥右臂安的是义肢,喻文州看着心中作痛,却不敢显露于色,那刻总有一句话萦绕脑中:他的作家是从战场上捡回来一条命,保住了一双手。

林哥隔两三天会来拳馆转转,问他哪里需要帮忙,还给他捎吃捎喝。

最后一天林哥照例过来,帮着调试灯光,喻文州在展厅正当中挂最后一幅画,这幅画先前避着王杰希没拿出来,打算明天给他个惊喜。

林哥站在那幅画前,边看边笑,说让他想起早年间一部同性电影,电影海报上两个主角躺在天台相拥,接受整座城市的阳光照拂。

喻文州不好意思地笑,问林哥怎么看同性恋。

他答:依我看,都差不多,哪天能结婚了就结婚,不让结婚就谈一辈子恋爱呗。

喻文州对他说谢谢,又觉得语言空泛,心中对他的感激实在太多。

林哥说王杰希面冷心热,有时候你要多问问他,看得出你很喜欢他。说完转身走了,踩着擦得很亮的旧皮鞋,他手里提着一袋垃圾,没人能想到那双清癯的手也曾提过枪。走出不远,他又回头喊了句:待会儿给你带饭。

喻文州搬了把椅子坐在那幅画前,兀自回味着那句“多问问他”该怎么操作。

是问他,等我们境况都好一些了,要不要试着谈恋爱?
还是直接说,要不今后都一起生活吧。

……

沉闷的脚步声踩碎寂静,由远及近,夹杂着细鞋跟划过地面的锐响。

一双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停在喻文州面前。

来人是名中年男子,一身垫肩羊绒大衣衬得人端肃,有种书斋学者的风度,他脸上有融融的笑意,摘了帽子,彬彬有礼道:“文州,最近还好吗?”

“上回老师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不过曹总也是一番好意,虽然说话不太体面,却是真想帮你。”

喻文州一阵恶寒,要不是被拉去酒局,他恐怕至今仍会拿这位齐教授当正人君子。他预料过可能会再碰面,左右还在同一个圈子内,却没想到就是今天,恰赶在开展前夕。

命运多是不走巧的,走巧从来都是因为有人别有用心。

“齐先生,不劳费心了。”喻文州冷声道,准备逐客。

齐教授却没想走,身后跟过来的那个年轻女孩更是直接往椅子上一坐,蔑然打量着喻文州的画,艳丽的红唇间夹了一根香烟。齐教授轻斥了一声,叫她把烟掐了,展厅里吸烟不合适。女孩应着,将烟掷在地上,翘起高跟鞋轻轻碾了两下,抬眼觑喻文州,朝他递笑:“齐老师对您可真是上心了。”

“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你,听说你要办展,介绍朋友给你认识,小原,高部长的女儿,做策展生意的,你们加个微信。”

那女孩走过来要跟他握手,满面堆笑,笑中尽是世故,世故脏得不堪入眼。

喻文州漠然站着,不肯沾染一根手指。

“小哥哥,别不领情了,都是出来混圈子的嘛。”女孩挑眉看他。

“以后再有什么需要你开口,我们都能帮你。”齐教授忙打圆场,靠近展柜前,就要掀一页宣传册给她看,被喻文州止住。

“放下。”

他欲再伸手,画页被喻文州一把扯碎甩在地上。

“别碰我的东西。”

“别这样,文州。曹总的事翻篇了,你也打了他一顿,再有什么气总该消了。”齐教授歉意赔笑,见他双手仍缠着绷带,要来攀他手臂,“他们归他们,老师是真心实意想对你好。”

一副道貌岸然的伪态。喻文州狠狠甩脱他,强压着怒火:“你不是我的老师,滚。”

“你的老师?魏琛可以,我不行?”男人忽地变了脸色,狭长的眼珠转动着,露出极刻薄的笑,面部筋肉都跟着抽缩起来,“你们蓝雨画室那点脏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遭人举报早传的沸沸扬扬,找裸模,睡学生,他画的画也都是不入流的货色,这就是你认的老……”

“我操你妈!”

一声惊雷爆裂开,洁白的椅子被怒掼在二人面前,崩出几段破碎的残骸。

中年男人不忿地离开,女人语气尖酸撂着狠话:明天敢开展我就举报你,让特办的人来抓现行,撕烂你的画,连带你那些肮脏的观众一并拘走……

灰黑水泥地上突兀地散着些白色碎片,喻文州蹲下去捡,肩膀止不住地抖,突然失去重心双膝跪地,像在对谁忏悔。

可他为什么要忏悔?

他凭什么忏悔。

十四岁苦练基本功。十五岁因天赋不足被好心劝告及时上岸,当心溺亡,可他偏要勉强。十七岁的记忆清晰刻着人体的比例、动态、内在结构,每一块骨骼,每一条肌肉。同窗们都已踏入不同的支流,他决心就一直沿此潜游下去。十九岁是用到短得握不住的铅笔头,分毫必究,每幅画都想抓住那种韵律,张力,传达人的情感意识,他无比确定这就是他的“心河”,真正的才华是靠磨出来的,绝不会被时间埋没。二十二岁的夏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心却仍可以沸腾,老师就在夏天结束时离去,摆手对他说:没想到你小子选了最难蹚的一条道,曾经的吊车尾啊今非昔比喽,老夫不得不服。他甚至来不及道谢。

你怎么能叫一条河逆流?

他无法回头。更无法接受是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热爱的,坚持的,倾注心血的全部,全部,全部都是错的,错到他步步退让,步步妥协——

时代说他是耻的,他就减少出门,躲进屋里,没法再找模特,就只能靠着非法网站上搜来的素材反复钻研,闭门造车。时代说他是不能见光的,要赶他到地下去,他只好把画展开到暗无天日的地下,毕竟这个时代要毁掉一个画家没那么复杂,只需一通恶劣的举报电话。是不是哪天时代认定他是丑的,是错的,要来赶尽杀绝,他便要束手就擒,等着被押解,被拷问,被“正义”抽筋剥骨、黥刑刺面,等着扭曲的“丑”与“错”字刻在他脸上跟随他一生一世?

人为什么非要活得如此驯顺?

喻文州不明白。

小卢给他打来一通电话,说已经入住宾馆了,少天哥也在,问画展具体什么时间开始,打算明天一开门就过来。黄少天抢过电话絮个没完,说虽然转业不画画了,但就是觉得必须要来捧场,谁让他俩以前是最佳好友呢,以后也是,又说老宋和老郑应该也来,群里都约好了,见面聚一聚。少天最后提到师父,一直骂呀骂,骂他老,骂他脾气臭,乱讲脏字又痞又凶,还训哭过小卢,骂他个老没良心的撇下一大家子自己跑了,到现在都没再露个面,骂到最后哽住,问喻文州想不想他,再没了话音。

喻文州也说不出话,两种截然相对的情绪鼓躁着,撕咬着,残杀着彼此——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都如锋刃,一刀一刀刮在他的心脏。

最后他紧闭双眼,听见自己破碎的语调:
别来了,画展取消了。

他颓然而驯顺地倒在地上,像被生生踩断了脊梁。

*
*
*
*
*

王杰希赶到时只看见一片眩目的雪白。

雪白的灯光,雪白无一物的墙,地面散落的无数雪白纸片如同千万只凋亡的白蝴蝶:全都被撕碎!那些曾被他一张张拿起、斟酌、放下、又拿起,精挑细选带走的画,由他亲手撕碎。那块半挂着的白色防尘布竟似一面曳地的丧幡,正向世界宣告一位画家的灵魂死亡。

喻文州——

喻文州!

遍寻不见喻文州的身影。

向来冷静的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急如焚。

王杰希最终在杂物间一堆废纸箱后找到了他。恍如十五岁那年在冬夜的海边漫步,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白鸟,捧起它的时候过分温柔小心。

他听见海涛在喧啸,风厉声呐喊,无锚的船已被浊流击中裹挟着卷走,白色桅杆正消失于一片茫茫海雾中。

就是那年冬天,他拿起了笔,开始写下第一行热烈的文字。

可那只白鸟还是没能撑到春天来临,他把它安葬在一棵樱桃树下。

王杰希无法忘记曾有一道影子雪白如电,撕破黑夜,刺痛了他的眼。

喻文州也是最适合白色的。他本就生得白净,偏又爱穿一件白衬衫,干干净净的白,照着干干净净的脸,舒朗的眉眼展了笑,犹如雪光映面。

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会因为袖口沾了炭笔的黑而皱眉,虽然只作短短一瞬,王杰希问他为什么不给那些画上颜色,他拂着袖子走到窗边,看窗外的天光,说还在思索,怎么才能画出伦勃朗笔下那种登峰造极的光呢?湛然的眼睛里有笑意。

此刻,王杰希却无法直视这一双湛然的眼睛。

喻文州没有哭,他甚至在笑,扯动嘴角笑得像一面摔碎的镜子,折射出无数凄厉的光,亮得致人失明。他颤抖着攀住王杰希,轻轻问:是我错了吗?一直都是我的错?我还能一错再错下去吗?是不是只有抹杀了今天的自己明天才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了又该去向哪里?

我该怎么办呢王杰希……
他声音中夹了一分戾。

那双眼睛开始流泪,泪止不住地重重砸向他怀里,在他心口砸下一个又一个鲜红发烫的弹孔。喻文州在喊他的名字,拖着无望的语调,甚至开始恳求:操我吧王杰希,来索我的命,如果我今天就要死了也让我死在你这里。

他乞求王杰希剖解他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

王杰希亲眼看着一枝玫瑰被车轮碾碎却束手无策,只能低头亲吻他被碰伤的花瓣,让那些泛疼的伤口变得湿润。他把玫瑰贴着心口藏好,玫瑰的刺钻进他的皮肤,血流出来,一道道红色的细线,很快又凝结成冰凌,被月光镀上一层灰冷。

这里好冷,他们不在夏夜的露天舞会,是身处冰封千里的南极。

热爱熄灭后竟比死更冷。

王杰希终于品尝到他的暴烈,一颗燃烧的,沸腾的,饱受摧折的灵魂。简直像那个被赶下铁达尼号的画家,曾经多么意气风发,最终却手戴镣铐溺亡于深黑的冰海。画家掐着他的脖子朝他欺压过来了,缠绵而强硬,不知是要吻他还是要来杀他。他那双手仍覆着白纱,从来都只会握笔追诉颠扑不破的美,此刻却发了狠地抠在他肩头,誓要将那分决绝钉入他的骨缝。

“喻文州……”一种震荡的疼使他清醒。

不能再让他哭了。王杰希低头去怜他的泪,唇贴住他湿亮的眼睛轻轻吻,去拭他结了霜的鬓发,他明明那么干净,雪一样洁白的灵魂,他还那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本该活得像诗章中飞扬的文字,尽可豪情万丈,即便赤手空拳——可王杰希竟在他的灵魂中看见了一茎白发。

而这一切的罪又该归咎于谁?这个时代创作有罪,自由有罪,热爱有罪,仇恨也有罪;丑是罪,美是罪,性是罪,无性也是罪。还是说他们这种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

既是时代的罪人,又何须介意罪加一等?

倘若非要他们收起放浪的形骸,覆上赘余的衣物,他只愿以吻织衣。

他们既是堕落到骨头里的人,尽可以无所忌惮地堕落下去,无论谁来阻拦他们都会大骂着叫他滚!他们就是要狂热地接吻,做爱,不仅仅在黑夜里,也在白天,还要推开那些紧闭的门窗,或者干脆砸碎玻璃,让阳光照进来,或去到阳光里,他们要拥着彼此一直滚到阳光普照的海滩上,滚向海里,向那饱涨不歇的潮水致意。

……

“2013年,也就是半个多世纪后,英女王赦免了当年因为‘严重猥亵’获罪的艾伦·图灵。”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一点,被‘赦免’的前提难道不应该是‘有罪’吗?可他们真的有罪吗?”

“那我们呢,杰希,我们有罪吗?”

*
*
*
*
*

天光大亮以后,王杰希拖着他的手沿街狂奔,带起一路火焰,焚烧路过的商店、车辆、冬天光秃秃的树杈,焚烧贩卖虚伪读物的绿皮报刊亭,焚烧行人手机里肮脏的假新闻。

黑色群鸟飞过头顶,灰白天幕挂着一颗惨淡的太阳,罪行在他们身后铺成火海,热浪涌动,万山将倾,划破时代的风却令人双鬓清凉。

他们跑向市立美术馆,砖红的旧建筑如同快要燃尽的火焰。就是这里!王杰希抓着他的手,呼出的热气拍上他脸颊,潮湿温暖:馆里最美的是哪一个?喻文州想也不想:阿芙洛狄忒之泪。王杰希眨眼微笑:就那里见,比比谁先跑到它面前。

喻文州脚下生了风似的一路领先,跑到三楼,忽然拐进一条他不知道的捷径,消失在视野中。

近在眼前。那尊洁白的雕像,古希腊神话里从大海泡沫中诞生的爱与美之神,她正赤身斜卧,枕臂而眠,垂落的手中握着一颗象征着爱欲的苹果,光整的腮边凝了一滴无法被蒸干的眼泪,不知是才刚入梦,还是千年沉睡后即将醒来,正等待着谁的一枚吻。

——人们创造神,赋予其人所不能及的光辉,却也给了他们爱,让神在爱面前卑微亦如凡人。

喻文州站在塑像前,看着王杰希正朝他狂奔而来,恍觉爱也如灭顶之灾。他便俯身跪在神的面前,亲吻了神手中的禁果。

刺耳的警鸣声瞬间响起,身边的人齐齐向他们看。他们才不管那些!喻文州抓住来人的手撑身站起,他们相视而笑,笑得放肆,笑得痛快,王杰希唱起一段他只在资料片中听过的歌,歌声悠悠回荡,穿破环形天窗,惊起一片洁白的飞鸟,抖落枝头悬挂的小松塔。周围亮起无数闪光灯,犹如白日繁星,他们在星光中拥吻,世界如此明亮动人。

三个保安扑过来,将他们强行拉开,喻文州被人推到地上,另两人从后制住王杰希,他们被按着头带走,押上警车,拷住手铐。汽车拖着警笛开过街道,路人见怪不怪,皆漠然低头行路,这警笛与其他警笛并无什么不同,毕竟这座城市里天天如此,总有人因各式各样的罪名被抓。那又怎样呢?反正警察又不会逮捕善良的人。


由子皙仔于周日 七月 05, 2020 6:45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35 pm

审讯室没有窗,地面脏得发乌,天花板很高,电灯发出白惨惨的冷光。

负责接管的警察同志看着倒和善,让他们留下亲属或朋友的电话,需要通知,王杰希正考虑要不要留林杰的,喻文州看他犹犹豫豫,拿过笔直接填了叶修的号码。

之后来做笔录的是个挺帅的警员,瘦高个,瓜子脸,还扎着小辫儿,就是看着脾气不太好,手里一会转笔一会戳在笔录纸上乱划拉,开口就是一顿训:知不知道公共场所同性亲密行为有伤风化危害治安,听没听说过文物管理保护法,看没看过官方公布的禁唱曲目?看着都像高素质的模样,怎么一点公民素质都没有呢?

王杰希低头抠裤子上的破洞,喻文州倒是配合地有问必答。

帅警察见他俩态度良好,扬扬手,推过来一份保证书让他俩签:接下来对你俩进行为期三天的训诫,希望你们听从规劝,能做到吗?俩人对视一眼:能。如果固执己见今后继续参与违法活动,将受到更严厉的制裁,你们明不明白?俩人异口同声:明白。

帅警察努嘴:按手印,拘三天,不留案底你们就谢天谢地吧,否则小到买车买房大到孩子上学出入境都受影响,你俩今天可都上头版头条了。

王杰希瞟了喻文州一眼,瘪嘴问:具体怎么报道的,警察同志,我能拿手机查查么?警察没理他,默默掏出手机玩了起来。王杰希有样学样也掏出手机,一看新闻,说是美术馆馆长接受采访,称他俩是本市某美院的学生,学校布置了行为艺术作业才整这么一出,让游客意外受到惊吓,虽说法理不容,可毕竟情有可原嘛。新闻里没有视频,只配了张两人被带走的背影图。把王杰希给看乐了——这群人总能将一桩荒谬打扮成另外一桩荒谬。他忍不住笑出声,当即被警察踹了一脚,只好又老实坐正。

虽然可供交待的内容不多,但走程序繁复,他俩多半时间都是坐在门口长条凳上干等着。到了一个门口,帅警察又把他俩一晾,钻进了办公室。

“拘三天。走完程序赶紧结了,今天还能折算一天。” 警司正坐在办公室翻笔录,沉声道。帅警员接过材料,准备把他们带去拘留所。

“等等。”警司忽然推门走出来。

“喻文州?怎么是你。”

面前这位警察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好人,只不过脸色臭得像一张钱包。

“韩警官?”喻文州立即认出了对方,是叶修的朋友,之前见过几面。“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韩……你好,幸会。”一旁的王杰希则更尴尬。上次把叶修赶出去,隔天就有警察找上门,害他误以为当二房东被举报了,后来发现这人只是来帮叶修搬行李的。王杰希心头一紧,没想到姓叶的还有这么威武的警察朋友,惹不起,于是临走时恭恭敬敬对人道了一句:警察叔叔慢走。被对方丢了一记威慑十足的眼刀。

“进来坐。”韩警官把他俩请进办公室喝茶,蓝白小茶缸里卷着几片绿叶,喻文州劳顿未消的脸总算被茶烟沾了一点润。

“你手怎么回事?”韩警官皱眉。

“跟人打架。”喻文州苦笑,又感觉这么说太具误导性,解释道:“不是我非要动手……我平时是很遵纪守法的,韩警官。”

“嗯,人都给打进医院了。”王杰希仗着有警察叔叔壮胆,秃噜出一句判词:“平日里扮唐三藏,遇着事儿是孙悟空。”

“倒挺符合……反社会型罪犯的人格特点。”帅警员露出警觉的目光。韩文清摆手,一码归一码,不追究这些,让他俩打电话通知家属,到底还是要送拘三天的。王杰希抓过座机就要打,被喻文州拦住递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

喻文州摊手坦白:“我们俩留的是叶修的电话……要不你,直接和他说吧,我们……”

……

两小时后,叶修提着两袋包子出现在拘留室门口。

“嗬,挺行啊你俩。”

叶修歪在门框上,一双眼夹着揶揄的笑:

“都把自己作这儿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来体验生活呢,大作家。还有你,跟着他不学好啊,听说还会打架了?”

“多谢前辈夸奖。”喻文州欣然接受赞美。

王杰希黑着一张脸,问:“托你买的膏药呢,买了么?”

叶修忙掏口袋,递过去一包膏药,又塞了盒黄鹤楼到他手上。

“没降焦的烟我不抽。”王杰希嫌弃地往外推。

“真能穷讲究啊,我可没让你抽。”叶修把烟朝喻文州抛过去,“在里边这玩意儿是硬通货,懂不懂?”

喻文州笑着道谢。叶修咂了咂嘴问,你们都不看市民手册么,赶明儿找老韩多要几本给你们送去,这年头离了这小本本不好混啊。喻文州憋笑,心道:那小本本搁王杰希家里就是用来垫暖气的,谁让他家猫喜欢呢,书页纸都给猫睡黄了。喻文州想起白猫,赶紧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叶修,让他记得去照看一下。

三人闲聊了几句,叶修说晚上还有课得走了。看着那道清瘦的影子快要消失在楼梯口,王杰希没来由地朝他喊了一句:

你还在教钢琴吗,叶修?

叶修脚步没停,头也不回笑着作答,声音穿过走廊听上去无比清亮:

“在啊,我去琴行上班了,谁愿意买钢琴我就教谁。”

王杰希捏着手里的烟盒,嘴角泛起笑意。

……

喻文州正给自己一圈圈解绷带,王杰希拆开膏药,拖住他的手有话说。

“文州,昨天去找你之前,我把小说发表了。”

喻文州惊喜地拍了一下他大腿,一反常态地不淡定了,“过审啦?什么时候能拿到实体书?我要找你第一个签名行吗?”

“没过审。”

王杰希摇头,却得意地笑起来:“我昨天直接传到外网上公开了,整本内容。”

至少,不用再失了智一般去修正自己的思想,审查自己的灵魂。

喻文州听得心惊,觉得这么做实在痛快,却又高兴不起来。那本书的合同是在王杰希写作巅峰时期签的,按合同规定,这属于严重违约,将面临天价违约金赔偿。更麻烦的是他甚至有可能因此被特办盯上,拖进创作者黑名单。

“嗐,发哪儿不是发,何必苛求自己呢。” 王杰希说得满不在乎,却并非看上去那么洒脱。

方士谦昨天快把他电话打爆了,说明明把故事抽掉一部分改了就能发,为什么非搞出这种蠢事。王杰希硬跟他刚,抽走的不是别的,是筋骨,好故事从来在骨不在皮,叫他交出去一副空壳印刷,这种事他做不到。王杰希发了份免责书,跟出版社撇清了方士谦的过失,电话又被打爆,方士谦在那边发了狂地骂、骂、骂,骂到最后问他违约金还差多少,说老子倾家荡产帮你往上垫!

“你今后什么打算?”喻文州满眼忧色。

“打算,先跟你进去蹲拘留。”王杰希拽着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笑得轻松,“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

……

拘留室是八个人的大通铺,加上他俩正好住满员,白天有警员安排他们坐在中间看大屏幕,播放教育影像片、普法知识之类的,伙食一天管三顿,口味一般,但他和喻文州平时吃饭凑合惯了,倒不觉得粗陋。

拘进来的有些是待三五天,有些情节严重要住半个月。被拘理由也是五花八门,酒驾、赌博、贴小广告、夜市摆摊做烤冷面、倒卖有颜色的小画书、搞地下情感电台。

被问到是怎么进来的,他俩同时给出两个答案:接吻。打架。

大伙被逗笑了,说你俩这是演琼瑶剧呢?

王杰希冷着脸:把琼瑶剧的女主角换成男的试试,立马全部下架,电视台都得查封。

另外六个人笑得更夸张了,拍着他俩肩膀,说好样儿的,人没点儿叛逆哪还能叫人呢?喻文州很有眼力见儿地散了一圈烟,顺顺当当跟人换好了床位,晚上挨着王杰希睡在一块。

夜晚的月亮是很凉的,透过窄窄一条窗,映在喻文州脸上。他睡不着,接连几天的情绪总算淀下来,让他感到前路茫然。

王杰希的脸半埋在枕头上,眼睛亮亮的,扯住他袖子,悄声对他说:我感觉这里还挺有意思的。

喻文州收拢心绪,笑着点头。王杰希说:发现没,犯法也没那么可怕,坐牢也没那么恐怖,万一我哪天真进去了,权当体验生活了,大大方方地带上我的纸笔去搞一部铁窗泪。

喻文州皱着眉,手指抵在他唇上,说,你看月亮。

王杰希抬头望着,感叹窗户真小,不过如果是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这种窗户完全可以免脱征税了。喻文州记起建筑美学里是提过这么一段,当时读到很讶异,无法相信居然有“门窗税”这种操作,门窗大开才能有阳光和新鲜空气啊,完全是钳制人的荒谬政策。

“杰希,你说现在这种荒谬还会继续多久?”喻文州极轻地问了一句。

“不管多久,都别放弃。”

王杰希紧紧攥住他的手,起誓般回答,眼底有不可消磨的光亮。

但王杰希心里清楚地知道,对着阳光征税,对着空气征税——历史上那样的荒谬曾经持续了整整155年。

*
*
*
*
*

三天后,他们回到家中。

喻文州站在书房的窗前向外望,不远处是一小片“城中村”,里面垃圾遍地,脏水横流,五颜六色的小广告铺满墙,密如蛛网的电线割裂了天空,楼道前蹲着一只眼神忧伤的流浪狗。一块被城市繁华围困的破败之地,却仍是容千万人栖身的温馨的家。

再远处是一条破旧的火车道,傍晚时分总会有几趟绿皮开过,鸣笛不断。如果正赶上王杰希在写作,喻文州就会听到抱怨。

问他,那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里呢?

王杰希给出一个很跳脱的回答:你知道吗,在巴塞罗那,离海滩最近的海景旅馆,那栋楼的电梯其实特别狭小,只容得下两个人,但住进那里,你就跟世界上最阳光明媚的海滩离得特别近。

喻文州看到过一张相片,摆在他卧室博古架的深处,相片中十五六岁的少年躺在一片蔚蓝的海滩,当天的阳光过分明艳,却不及他笑得灿烂。

大概总有一些阳光太叫人贪恋了吧。

喻文州再度怀着虔诚的心情,爬到外网去拜读了作家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死的人更多了,比他先前书里所有死亡角色统统加起来还要多。可当他点开最后一页,却看见一个前所未有的结局,纯挚而炽烈。

作家手里那支冰锋雪笔,竟像是终于沾上了一丝温度。

他用最后一句写道:

做那无名白鸟不落地,面朝一星点自由,直飞到死。*

……

喻文州很快找到新工作,白天在画廊里卖画,晚上到咖啡厅打工,周末给孩子上课教素描。他总是早出晚归,神色疲惫,但也终于赚到了一些钱,不必再为掏不出房租发愁,发工资的当天他总会捎两块牛排回去。

王杰希卖掉了老家的房产平债,车库里陪了他七年的老伙计被新主人开走,车位也转卖给了别人。他仍坐在客厅喝茶,听收音机,看当日的报纸,花在写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晚。

夜里,他们常常抱在一起裸身而眠,却不再长谈,不再做爱。

有一天,喻文州提早下班回到家,发现王杰希正趴在书房地板上。地上铺开一张威尔士格纹的野餐布,上面散着无数白色碎纸片,王杰希正弓着腰拼凑一幅残缺不齐的画,他小心翼翼拿着镊子,还戴了手套。

是他的画。被他撕碎的那些。他再也不愿看见再也不愿记起的那些碎片。

王杰希已经背着他偷偷拼完了十幅。喻文州被莫名的情绪操纵,近乎失控地跟他吵起来,王杰希却突然抱住他,给了他一个久违的吻,摸着他的头发说:

文州,你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面对,不要害怕失控,不要害怕被消磨。

如果消磨本身就是时代给他们的最狠烈的惩罚。

去抗击它。

……

两天后,喻文州辞掉了咖啡厅的工作,把每个夜晚归还给画笔。

他们一起把画拼完,发现画其实只是碎了,但一片也没有遗失。喻文州用粗胶布把裂缝补上,一道道粗粝的蓝色宽线段,切碎了纸面上润熟细腻的人体,很后现代,竟有种狞丽的美。

一名画家最后竟以这种方式完成了自我审查。

喻文州笑了,笑得虽不灿烂,却很真挚。像一面虽蒙过尘却又被细细磨亮的镜子。

……

好消息总爱垂怜能笑着生活的人。

一家欧洲艺术展览机构找到喻文州,说有人联系到他们,提供了喻文州的作品,他们品鉴后认为非常卓越,希望有机会合作能来欧洲策展。

喻文州深表遗憾,以前的画恐怕已经无法出展,传了几张拼贴后的作品过去,对方却说,就是这些画,之前收到的照片就是拼贴后的。

“这些作品太惊人了,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跟整个荒谬的时代相比起来,这只能算是最不惊人的一部分。

“是怎么想到要把画撕碎,再以别样的方式重新呈现?”

因为愤怒,因为恐惧,因为屈服。因为不肯屈服。

“真的很美。”

谢谢。

“可以告诉我……是谁帮我联系了你们吗?”喻文州最后问。

那个名字太熟悉了。

曾有好几年,他一看到画纸右下角的那个名字,都会暗暗告诫自己要更努力。喻文州忍不住把电话打过去,想亲口道一声谢,对方不接,只给他发了条短信:

抓紧去,别墨迹。谢个屁!你可是老夫的徒弟。

*
*
*
*
*

离别也是在黄昏。

正如四个月前的那个黄昏,他敲开了自己的门,夕阳照在他身上,拖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夕阳跌入远方的楼群。王杰希倒掉手中的咖啡,换了一杯清水。酒精使人迷乱,咖啡使人清醒,他现在两者都不需要了。他从未享受过如此明亮畅快的一天。

那只白鸟飞走了,他合该是属于天空的。

*
*
*
*
*

白色巨鸟穿过一片云雾,飞机因气流开始颠簸。喻文州被晃了一下,额头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猛然惊醒。他做了个梦,梦见王杰希坐在客厅的夕阳里喝茶,把玩着一块旧怀表,楼上不知怎的突然滚起浓烟,王杰希冲上楼去救他的白猫,整面墙的书籍正烈烈燃烧,王杰希写的那几本率先焚成了灰烬,火势疯狂地蔓延,整面墙就快要塌下来砸到他,他抱着猫奋不顾身地跳向窗外……

乘务员见他脸色难看,问他是否需要晕机药,被他礼貌地回绝了。

一个无由无据的噩梦而已。

离开那天喻文州走得仓促,只来得及买了一束玫瑰插在书房花瓶里,白瓷红花,格外相称。

临走时,喻文州颇有点洒脱地说:你多保重呀,我还有些东西暂存在这里可以吗?他说没问题。喻文州故意眨着眼问:不会影响到后面的租客吧?他答:也许不会再有下一任租客了,我明天要去应聘新工作,准备签个写作工作室,应该不需要这笔房租糊口了。喻文州感到安心,只道:祝你好运。

他没有多作留恋,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欧洲的展览开得相当成功,几家艺术杂志打算跟他长期约稿,当地绘画机构也支持他开画室。喻文州原本打算签合约,把王杰希也拉过来,先在这边发展一段时间,等境内创作环境好转了再回去,又觉得先斩后奏不太妥当,理应问问他的想法。最关键的是要先回去。他们很久没联系了,有时差,他白天太忙,王杰希写东西又最讨厌被人打断,甚至因此卸掉了家门的按铃。

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这三个月更像是一段彼此默认的冷却期:

他们是朋友还是恋人?是知己还是伴侣?是去留随心的过客还是注定交付此生的挚爱?

等到再见面时,似乎一切都务必要有确切的答案。

此刻喻文州心中已有了答案。

分别三个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告诉他那个答案了。

这趟漫长差旅的最后一站恰好在巴塞罗那。命中注定似的,一切都完美得刚刚好。

他的巴塞罗那,那片阳光明媚的海滩,就快到了。喻文州的心被千丝万缕的温柔缠绕。

……

巴塞罗那的黄昏属于每个人。轻快的古典吉他,风情万种的街巷,拖着碎花长裙的女人踏出优雅而疯狂的舞步,城市在一片橘红色晚霞中渐渐醉去。

喻文州终于站在那间狭窄的电梯里,的确小到不容错身,可他却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他的好运气帮他订到了最美的一间房,藏在长长的深红色走廊尽头,据说只有最资深的旅客才知道非此间不住的理由。

喻文州推开那道门,看见一扇狭长的窗,棕红色垂地帘,锈绿的窗框,一条长长窄窄的榉木桌摆在窗前,床头柜上有一束花,红色玫瑰,插在缀着繁复橄榄色藤纹的旧瓷瓶里。一页浅蓝的纸笺压在那里,写着:

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他推开窗,海风吹进来,鬓边一片清凉,使他想起他们曾有过一句不算誓约的誓约。

他笑着拿起手机,拨出了那通电话。

……

无人接听。

他又连打了三次,依然无人接听。

一颗心开始往下坠。

他打给了房东,林杰告诉他王杰希两个月前搬走了,说要外出一段时间,走得匆忙,行李带了很少,剩下的暂时寄存在他家,临走时还把猫托付给了他,说新住所不让养,他再想想办法。

他打给所有可能知道王杰希近况的人,竟没一个人知道他身在何处。

一切有关他的踪迹都在两个月前齐齐斩断。

他的心开始发冷,像被沉入了深黑的冰海。

他猛然记起王杰希有一个偶尔会登上去发发牢骚的社交账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点进了他的主页。

那个账号自冬天之后就再没更新过了。

最后一条动态是在两个月前,跟林杰提到的搬走时间吻合。

他只写了一行字:

“让我们到有光亮的地方,再相见吧。”

窗外是一片蓝色的黄昏,能听见远处的浪声,海鸟翩翩低飞振动翅膀,游人在嬉笑,玻璃杯装满气泡酒晃动着叮咚作响,初夏的烟火绽开,飘散,跌入永恒的深蓝,消失不见。

他到了。他在这里。在阳光下。
可指引他走到这里的人却消失不见。

他绝望地想,也许作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王杰希骗了他。
誓约都是假的。


“让我们到有光亮的地方,再相见吧。”

他指尖颤抖,盯着那排沉默的方块字心痛如裂,留下了自己时隔两个月的赠言:

“如果不能,亦希望能有后来者代替我们抵达。”

竟像亲手为他补全了墓志铭的后半段。

*
*
*

【正篇完】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36 pm

附注:
* “做那无名白鸟不落地,面朝一星点自由,直飞到死。”出自 @白蟾折 写给227的文,感谢吾友借用。
* 林杰提到的同性电影是王家卫的《春光乍泄》。
* 美术馆狂奔一段致敬戈达尔的电影《法外之徒》三位主角赛跑用最短时间穿过卢浮宫的经典镜头。
* 阿芙洛狄忒之泪雕塑的设定,致敬乔尔乔内的名画《沉睡的维纳斯》。


有一句特别喜欢的话,偏偏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加进文里,还是分享出来吧。来自一部很老的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裸体一旦成为艺术,便是最纯洁的;道德一旦沦为虚伪,便是最下流的。
文中涉及2020开年以来发生的一些事,如果你读出了讽喻,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39 pm

炽如火焰(上)


《冷峻的蓝》续篇,情节和主题较完整,感觉不能算番外了,是故事的另一半。剧情对接蓝的结尾。
正篇主题是自由的话,我想续篇主题应该是爱。

*
*
*

梦里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红。

是天边最后一缕红云沉入河底,顺着暗色河水流走。窗边兀地炸开一声枪响,鲜血汩汩涌出焦黑的伤口,爬向地面,铺成一片猩红血毯——滚烫的死亡舔上他脚腕,血雾弥散在空中,令人胆寒的气息越织越浓。

一只干燥的手覆住他双眼,有人发狠地将他掼入怀中,却又力竭般埋在他肩头,笑了,气息微弱地说:文州,你不要害怕……

喻文州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那个人站在书房窗边,跟某位同样参加过惨烈战争却自知受骗的作家如出一辙,终在无尽的自我拷问、对时代的巨大失望中举枪自杀。

这回他施舍了他一个拥抱,哑着嗓子留的临终遗言,竟还是四个月前黄昏里曾对他说过的同一句。

叫他别怕。

梦便像有了意识一般沿着那句话流淌。

那个人在吻他。他那么爱吻他,近乎一刻不歇地吻着将衣服尽数赶到脚踝,把他按倒在茶几上,哄他低头,看茶几黑色镜面上照映的影子,直白地告诉他他有多美,又在每一处鲜红的吻痕上叠印一枚吻。

“别怕面对,尤其是面对你自己。”

他汗湿的手指被交扣住,一脉指尖的冰凉滑过脊背。那个人压着他的背来抱他,将他整个地烫暖了,像要收容他的一切痛苦、危险、黑暗,要他对他倾诉,让他每一滴泪都落进他这片蓝色的海水里。

“王杰希……”

他喊出那个名字。

王杰希吻上他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像在以舌尖润着一片枯叶上的繁复纹络,一点一点把那里舔软,含着气音哄他、诱他,誓要他交出踩在心防线上的最后那点耻。直到他抖着嗓子逸出哭音,才揩了他回馈的淋漓汁液,嘘声来问:感受到了吗?五感之外的第六种感觉,是性欲。你在渴求我,要我侵犯你,占有你,要我填满你吗,文州?

要。

未醒的梦害他陷入蜜里,他下意识抚弄起身前的胀硬,却远远不够。身体像仍存着当天的记忆,仍渴望与他交缠,渴望在颤动相拥中被贯入,被他优雅进犯,狂肆索夺。面对王杰希他尽可以呻吟,浪叫,肆无忌惮,含着他滚烫的一整根,朝他张开腿,***地邀欢,迎上他灼热的眼神疯狂摇动起腰杆。

他当然可以。喻文州始终知道。因为就算他摆出最下流的姿势去勾引,甚至鼓动对方用最脏的荤话和性幻想羞辱自己,王杰希也绝不会因此看低他分毫——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不曾流露出半分狎亵或淫,从来只盈满了情动、纵容与溺。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无比郑重地在耳边征询:你相信我吗?那就交付我全部。这无关自尊。我会给你快乐。

当然,为什么不呢。这颗正派的灵魂值得他交付全部信任。

给我。

王杰希低低笑起来,说做爱好似撰写一则短篇故事,迟来的高潮更能叫人酣畅淋漓。于是他被箍着腰一次次碾出濒临崩溃的泪,直到松开禁制才昂扬地抛洒至失禁。羞耻感如狂流灭顶,迫得他拔起一声尖叫,浑身惊颤不止。海水般清润的嗓音却慢慢淋裹住他的唇:明白吗文州,你的灵魂不会因为你在性里克制而变得高尚,也不会因为你在性里放纵而堕入黑暗。性欲如洪水,你要做的,只是自如地打开或关闭那道闸门,你就能成为自己国度里唯一的王了。

可我只肯向你臣服。

在这个名为性的国度里,你才是我唯一的王。

喻文州紧闭双眼,虔诚地回想。

遇到王之前,他本以为性不过如此。年少时寻欢作乐的经历曾无情地反复宣告,性即是填满欲壑,宣泄快意,它不低劣也不高尚。

王却带他叩开了那扇光辉的大门,以动情的吻,赤忱的欲,一遍遍覆盖他先前的愚昧,托着他引着他向更深处探寻,直至触碰到性与爱相交接的那道闪光细线,填饱他灵与肉无尽的渴——天地豁然明亮了,他看到情欲的放荡与精神的独立竟也能胶漆而融,并行不悖。

此刻那扇大门却已紧闭,任凭他捶砸敲击,再无法开启。

喻文州沉在热欲里近乎发狂地搅动手指,却根本得不到快慰,只讨来疼痛,撕裂,和一团焦渴的空虚。无论再怎么卖力讨好自己,他始终难以达顶。

王杰希。王杰希。杰希。

黑暗中他悲绝地收紧双腿,手指滑出身体,瑟缩卷住王曾无数次拥着他宠过的床单,在大片洁白之地抹出一块黏浊血污,一双焕然失神的眼睛里滚落了泪。

那道门隔绝了他们的从前与现在。他蜷倒于门外,已能够预见门外光景将要日渐颓败下去,败成一块荒芜的坟茔。而这具躯体也会日渐朽坏,朽成一片枯叶,一碰即碎。只因他曾用这具有血有肉的身体真实承载过那样一颗饱满的灵魂。自此便载住一份灵魂之重,注定拨不开了——

他再无法寻欢作乐,更无法爱上别人。

唯有徒然地等,等身体变冷,等熄灭的欲望像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他脸上。

*
*
*
*
*

梦醒后喻文州给自己点了支烟。

他想起王杰希的规矩,披了件深蓝色睡衣起身把窗推开。月光洒进一地雪白,满地散落的报纸铺作一片文字的废墟。

入睡前他在那些旧报纸上不断翻找着讣告。

他们夜谈的内容中曾经囊括了死亡。王杰希说如果哪天真决定人间离场,会提前找好报社登讣告,以印刷字宣告死亡无疑是一位作家最体面的谢幕方式。

彼时喻文州只作笑谈,甚至还配合着遐想:那我要把骨灰撒在雪地里,等太阳出来,雪融成水蒸干,让风裹挟着所有灰尘飞走,与这腌臜的人间统统不再相见。

回国当天,他找林杰把房子租了回来。林杰见他神色憔悴,问出了什么事,他犹豫着只说差旅太累没倒时差,不敢讲出心中不祥的猜测。林杰似乎见惯了王杰希不告而别,说他搞创作总爱体验生活,有次为了写黑矿井坍塌的故事,他就跑去做矿工,人间蒸发了小半年。

“别太担心,有他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临别时林杰宽慰他。

喻文州点头应着。踏出那扇门,却直奔一家过期报刊铺,买走了王杰希偏好的所有种类报纸。近两个月来的旧报足足填满一大箱,店主惊奇他买这些做什么用途?喻文州说他有个作家朋友,被圈禁了,只能从报纸上找故事素材。店主感慨:现在搞创作的压力过大,前阵子又有一个诗人自杀了,卧轨。

喻文州脑中嗡鸣,想起王杰希曾在美术馆唱过的歌。一年前,有位先锋诗人把歌词写进遗言,卧轨自杀了。那首歌就被禁唱,理由是杜绝不良社会风气。

也许王杰希早有过暗示:登讣告,唱禁歌,包括最初开解他讲了那个作曲家的故事。

越是身处黑暗中的人,越乐于激励别人要走到阳光下去。因为早已洞悉了将死的结局?最不吝再燃一把火,叫自己烧得更痛快些?

他竟没能及早看穿。喻文州对自己愤恨至极,几乎是一瞬体会到血灌瞳仁的滋味——哀启,哀启,哀启。每块方格最底端正中停放的那两个字重重砸上心脏,他攥着报纸发抖,再没勇气透过一张张黑白遗像,去窥伺那些凋亡的人生。

他终于阖上了痛涩的眼睛。

……

“好圆的月亮。”

他会喜欢。

至少他们还能见到同一个月亮,无论身在何处。

真想在月光下自由畅快地吻他啊。

王杰希温柔地想着,脸上泛起笑。

*
*
*
*
*

“老板,麻烦问一下,您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位穿军绿色风衣的客人?三十岁左右,身形高瘦,说话有本地口音,每次只点两碗打卤面,他习惯拿现金付款……”

“哎,你让我猛地这么一想,真记不起来。”面馆老板讪讪挠头,说每天客人太多了,见喻文州神色黯然,又让他留个电话,要是哪天碰见了一定打给他。

喻文州失神地盯着桌前两碗面,脑中一片混乱。

直到听见叮地一声铃响,有人端着食盘走到他旁边,问这座位有人吗,能不能拼个桌?喻文州点头,把一碗慢慢推到自己正对面,撒进去许多辣椒,然后低头吃眼前那碗白的。旁边年轻人问他要辣椒罐,喻文州递去,听见那人说:等朋友呢?赶这饭点儿上,能有人结个伴帮着占位子真好。他喉头一梗,眼角忽然酸得厉害,端起罐子往自己碗里拨了几大勺辣椒,呛得他眼泪直流。

走出面馆的时候天刚擦黑,入夏了,白天拖得特别长。

喻文州走到街对过,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面馆,王杰希曾带他来过一次,说不高兴的时候爱来这边转转。

刚到这座城市的那几年,王杰希就住这条街。那时他在写作上还没什么名气,辗转几家出版社毛遂自荐,却总被一句“写法太吊诡读者恐难理解”无情退稿。后来他被一个黑书商盯上,骗走了本就不多的退伍补助金,只好退了房子,搬进地下室。地下一层他是住不起的,那种房有半边窗尚能见光,叫半地下室,在他们那群边缘“创业者”圈子里算得上炙手可热。他住地下二层,绝对的暗无天日,埋在电脑前码字昼夜颠倒是常有的事。

“那时候街对过有家面馆,天天飘着炝锅打卤面的香味儿。我没钱,吃不起,馋得要死。”

“后来有一回碰上个小偷,也该着他倒霉,非在我眼皮子底下偷,身手差,胆子也小,被我扭送派出所了。警察表彰我见义勇为,奖给我二百,我当天就去连吃了三顿面……”

喻文州想起他讲这些事的神情,他一直笑,笑得极轻松,一碗面推到喻文州跟前,叫他快尝尝。

白猫也是从面馆捡的。王杰希坐在桌上吃面,丁点儿大的小猫就等在桌底下,又乖又软地喵几声,向他讨一根面条。讨的次数多了,王杰希心一软,就萌生出把它抱回家的念头。可他哪有什么家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亏得那个月叫他遇上了方士谦,第一笔稿费虽不多,倒也足够把他从地下室捞上岸。临搬走他来抱猫,绒绒的小脑袋缩在他怀里,他忽就觉得猫才是最要紧的行李,除了他指着吃饭的笔电。

王杰希再往下讲又是好几年后的事了。面条店关张,改成书店,他常来店里看书,那老板嗜书如命,效仿旧读书人给自己取了“存直”这么个表字,也是书店名字。这城市总是日新月异,更迭得极快,后来书店也倒了,又要开一家新面馆。王杰希来的那天正赶上书店拆招牌,他跟老板要走一块铁皮字,说存个纪念。喻文州奇怪他怎么没带走“书”字?王杰希笑笑:就不夺人所爱了吧,“直”字对称些,耐看。

最初为什么没想过找林杰帮忙呢?你们都在同一座城市。喻文州想了想,又觉得不必问。

王杰希硬气,爱面子,最是那种不肯朝朋友伸手的人。

太多事别人不问,他就不说。庄整得好似一块铁板,路过再多荆棘,都不曾在他身上刮出一道伤来。

后来有一晚下大雪,王杰希冒雪去接他回家,半夜三更他肩胛骨疼得睡不着,喻文州追问他怎么弄的,打仗受过伤?他摇头,说睡地下室睡的,冬天床太潮,铺了几层塑料膜都隔不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害过一阵风湿性关节炎。喻文州心疼了,知道他嘴硬,肯定没少遭罪,不问他又不说。他趴在床上任喻文州揉按,疼得直抽气却仍作漫不经心,歪着脑袋说:都十年前的事儿了,你不问我早忘了,还记着它干嘛。

喻文州偏要记着。每一道伤,每一条疤,他懒得记,喻文州就替他记,还想再往下记好多年,记到老,记到死。喻文州乐意。

沿街来来回回走了十余遍,喻文州又停在最初面馆门口那棵栾树底下,手里整包黄鹤楼都抽光了,他还不愿意走。

夜风一吹,他才豁然明白,是被旧事绊住了脚。

*
*
*
*
*

“你这回来得够快啊,还打算走么?”叶修掂着泡面叉,对付起几颗汤油里翻滚的鹌鹑蛋。

“不走了。”喻文州本想说暂时,心头冒出的那点狠绝又叫他抹了前两个字。

叶修吸溜完最后一口面,卷了张纸抹嘴,歪歪斜斜站起身,踱到窗边点烟,“你们俩什么关系?”

喻文州被问得一愣:“他是我房东。”

“你现在不是直接跟林杰租了么?”叶修知道喻文州今天来准是问王杰希的事。

但他也答应了王杰希帮着瞒。

“我必须找到他,他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喻文州闷闷垂着头,手里一碗面泡得全散了几乎没怎么动。“你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文州啊,你知道他什么人。他要做什么从不跟人交待,林杰都不清楚,他可能找我?”叶修借着夜风吸了几口,把烟灰弹向窗外,“人情交际这些,他最懒得应付。”

喻文州当然知道。王杰希独来独往惯了。之前有不少同行邀他出席活动,他从没去过,说去了也是走五步退三步,走三步退两步。他名气大,慕名来打招呼的人应接不暇,真聊起创作上的事却又没人接话了,他舌头太毒,谈什么都直取核心,一句话就能甩碎人群,他敢说别人可不敢听。

除了林杰、方士谦、叶修,他几乎没什么常来往的朋友。喻文州想不出还能去哪儿找他,是不是该报警?

“之前你也见着了,他对我和老韩都挺冷淡的。也就对你热乎。”叶修怕说多了叫他听出端倪,只好捡些不紧要的讲:“你喜欢他吧?怎么早没说呢?”

“我早该说的。”喻文州黯然盯着地面,自语般:“是我错了……太晚了。”

叶修看着头疼。

王杰希不让告诉他是对的。要是当时一出事就如实跟他说了,他指定立马从欧洲飞回来,画展也不开了前途也不要了,就顾着王杰希了。可王杰希不是去做别的,他那是坐牢啊。王杰希私心不肯叫他担惊受怕,平白守着自己耗日子。

你就不怕他知道了恨你?叶修问。有你这老狐狸坐镇他能知道?能瞒一天是一天。王杰希给的原话。叶修故意臊他,问:要是喻文州不回来了呢?王杰希却笑得坦荡:不回来也挺好的,说明他在那边一切顺利,更不用告诉他了。叶修听得心里堵,半点儿嘲他的心思都没了。这他妈一个个的,拿着犯傻当伟大。有意思么?

“这样吧,我让老韩进他们系统帮你查查,说不定有王杰希的出省记录。”叶修斟酌后说。

“谢谢你们。”喻文州弯了弯嘴角。

叶修看得出,他那笑,分明是用来瞒住伤心的。

……

叶修前脚才送走喻文州,韩文清后脚就踏进门,见料理台上一堆食材没动,问他俩中午吃的什么。

今天叫喻文州过来原本是给他接风,岂料人还没到,韩文清接到电话紧急出警,菜都备好了没人做。叶修说要不改天吧,喻文州似乎急于见他,俩人图省事才拿泡面随便对付了一顿。

“老韩,我觉得这么瞒下去不行。”叶修突然说。

韩文清脱下警服,收拾着汗湿的衬衫往洗衣机里塞,转头问:“你想怎么办?告诉喻文州他在监狱?”

“告诉他人在监狱,就得告诉他人是怎么进去的。”

可王杰希的案子涉密,原则上不对社会公开,当时没公审,秘密判决完就把人沉到牢里了。喻文州不好糊弄,就算他们绕着弯只说一半暂时瞒住了,等他察觉出问题,肯定还会想方设法查清楚。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擅自泄露涉密案情的话……韩大警官,会背处分么?”韩文清挨着他坐进沙发,叶修歪头看他,狡黠地眨眨眼:“你要是失业了,不怕,我***瓶养你呀。”

韩文清眼角一跳:“我当警察,你做小偷?”这人坑起他来可太有一套了。

“没错儿,咱俩这搭档,江湖上独一份儿啊。”叶修合手一拱,得意地调侃。

韩文清思忖片刻:“你不是警局的,你去。”这算是默许了。他知道甜言蜜语可听不可信,信,就是叶令智昏。

“哦?那你就不怕我被抓?”叶修眯着眼乜斜他,其实根本没在怕。

他们有本事抓,我就有本事捞。韩文清想。

*
*
*
*
*

接到叶修电话的时候,喻文州正要去见方士谦,他回来当天就联系过方,但方似乎极忙,一直没机会见。他们约了下午两点在出版大厦楼下的咖啡厅碰面,路面被晒得很热,喻文州没走多久就出了一身汗。

刚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叶修打来了,问他在哪儿,他说外面。叶修语气严肃,叫他找个地方坐下,有件事要跟他说。喻文州当即就想到了最坏,眼前几乎一黑,全身都僵了,直接歪坐到马路边。叶修没准备开场白,句句话都像雷电,不想给喻文州反应追问的机会,直说到最后抛给他一问:马上月底了,这个月还有一次探监机会你去不去看他?

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喻文州抖着嗓子喊,像生怕来不及说出这句话。

挂断电话沉了良久,他才后知后觉露出一丁点笑。

是,王杰希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他一直不信,也不敢信。他不停地找知情人,找线索,可他根本找不出王杰希还活着的证据。

到最后竟是那个答案伏击了他。

王杰希被关在第二人民监狱。喻文州听说过那里关的都是重犯要犯。王杰希到底犯了什么罪?叶修没答,只说这事很复杂,电话里不便多讲,喻文州差点把他逼急了,叶修反复说他没事,他很好,里边没人为难他!你得往好处想文州!你别这样!

他说他还活着。

当时喻文州只听得见一句话了。

王杰希还活着,至少他还活着。

喻文州感受到脉搏正在跳动,血液涌出心脏,氧气吸入胸腔,汗在流淌,地面树影纹丝不动,头顶阳光明亮——他被劫后余生的狂喜包围了。他坐在人来车往的街边忽然笑出了声,笑得肩头耸动,脊背痉挛,笑到最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埋头深深抱住自己,听见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无不在紧绷着舒张着咯咯作响。

活着,多么慈悲的字眼。

只要活着,只要他们都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快乐、自由、梦想、爱、一生一世……

他看见全世界都在等着迎接他了。

“哥哥,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喻文州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停在他面前,她梳双马尾,穿好看的花裙子,脚下踩着一辆滑板车。

喻文州笑着摇摇头,说自己没事。小女孩仍保持担忧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喻文州很想完整讲出心里巨大的喜悦,却又觉得对方不一定能听懂,他想一想,开口说:

“我喜欢的人回来了,明天我们要结婚了。”

小女孩脸上绽开惊讶的笑容,停了停,迅速解开车把上绑的氢气球,一份闪光的真诚塞进他手里。

“哥哥好幸福呀,祝你们两个白头偕老!”

喻文州看着头顶那颗红色心形气球,温柔地笑了。

“谢谢!”

*
*
*
*
*

“1803号,狱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好。”王杰希转身对上一名狱警,点了点头。

他正拎着扫帚扫地,眼下思忖着该把这扫帚藏到哪里才不会被人顺走,毕竟好容易才寻到点儿帆布条,缠在扫帚柄上防止倒刺伤手。

跟其他囚犯相比,王杰希来的时间真不算长,个把月而已。因为文化水平高,他一进来就被安排到图书室当勤务员,负责每天给其他囚犯分配书籍。但他私心觉得,到花园里工作才是最好的差事,就比如片刻前,他正拿着一柄特制园艺剪修理冬青,夏天里植物长势喜人,可任由他随便剪出花样来。

他们这儿的狱长姓孙,是名老警察,之前曾多次参与边境缉毒,在一项紧急任务中他旧伤突发,差点连累搭档丢性命,回来便主动请退,要求把自己沉到监狱当差去。当时队里很多人替他惋惜,说明明还有其它出路,去警局派出所怎么不行,他偏不肯,因为知道无论去哪儿,他那死心眼的搭档肯定都会不甘心地找去。没一年他搭档也退了,沉沦了一段时间,最后被韩文清捞到警队里才算重新振作。

孙狱长人很大气,王杰希跟他聊得甚是投机,从他嘴里掏出不少警察故事素材,说想给他和他搭档写个小说,孙狱长就痛痛快快准了他拿笔拿纸,每晚一小时,不能在监仓写,要单独去图书室,写完笔和稿子必须上交封存。

当被叫到狱长办公室的时候,他丝毫没觉得能有什么大事。

孙狱长告诉他有人来探监,叫他去。王杰希立刻绷紧神经,问来的人叫什么名字。孙狱长答,喻文州啊,怎么了?王杰希沉声道:能不能帮我转告,我不接受探视。孙狱长不解,问怎么回事。王杰希说,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孙狱长吃惊:啥?小玉?不是你相好么,我一直以为是个女的……王杰希淡然地点头:嗯,小喻,我爱人。

王杰希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见,但要求给他延后安排到下午,至少得留点时间捯饬自己,他几天没好好刮胡子了,邋里邋遢怕吓着人。

必须把自己收拾得漂亮点儿再去见他。

吃过午饭他迅速冲了个澡,站在盥洗室那面破镜子前刮胡子,又认认真真刷了两遍牙,盯着镜中的自己再三审视。他头发短了许多,皮肤常待在室内闷得比以前白,但气色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神,这多半要归功于每天坚持在囚室里健身。嗯,实在算得上一位帅气的囚犯。他对着镜子满意地笑。

午饭前,他特意找园林工借了一只小喷壶,对方不明所以,他说就用一下马上还,我有一朵花,需要它。他提着那只小喷壶给一套灰蓝色囚服喷水,一点点抚平上面细小的褶皱。衣服在烈日下很快晾干,他换上那套囚服,慢悠悠一粒一粒系着纽扣,捋出笔直的裤缝,像在赴宴前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西装,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一道褶子。

王杰希突然想起一句话,一位被囚禁的艺术家说:“我白天是个囚犯,晚上是个王子。”他觉得自己正是如此,他没有停止写作,没有停止表达,每个拿起笔的夜晚他都是王子。此刻也是。王子要去见他的玫瑰花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见到心爱之人张口就能吐出一首情诗。

他一步一步穿过漫长通道,轻松地晃了晃手腕,没有镣铐。很好,这很人性化。他不想给喻文州增添任何一点负担。

他推开了那扇门。

他原本是想笑着走过去的,可是一看到喻文州他就笑不出了。

喻文州在等他,眼睛一直看着他,用无比郑重的目光迎接他,用目光来拥抱他,吻他,对他一遍遍说着好久不见。

太温柔了。太赤诚了。

王杰希一下子知道自己无法嬉皮,不能哄他逗他开心。王杰希甚至说不出话了,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回以温柔回以赤诚。

他们隔着防弹玻璃对视,像足足过去了半个世纪。

喻文州终于拿起电话,放到耳边。

他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喻文州红了眼眶。

他也拿起电话,握过枪的手居然在抖,他开始拨号,每按下一个键都响起微弱的滴声,心像一块被拧满弦的怀表砰砰狂跳,多耽不了一秒就要直直奔他而去。

“你来了。”

“我来了……杰希。”


*
*
*
*
*

走出监狱的时候,喻文州才意识到夏天是真的来了,空气里飘着香樟树的气味。

他们的见面很短暂,只有半小时。喻文州开始后悔刚才没能好好把握时间,多数都是王杰希在讲,他听着,他们没能热络地交谈,他知道有种情绪叫“近乡情怯”。王杰希一直讲起狱中的见闻,捡着轻松的说,说得很慢,慢到足以让他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他过得很好。

他知道王杰希不想害他难过,他也不想在王杰希面前情绪失控,叫他担心。

来之前,喻文州本以为自己会在见面的一瞬崩溃大哭,倒出所有伤心委屈:王杰希,我以为你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

可一看到他,喻文州就说不出口了。

王杰希像在用眼神同他立订着某种契约——要他不许流泪,好好生活。

临走时,王杰希交代他把老白接回家,说有猫守着你,我安心些。他还依照吩咐,替王杰希从监狱领走厚厚两沓信件。王杰希挂断时,他攥着电话舍不得放下,他已经听不到王杰希的声音了,只能透过玻璃看他,看见他笑着说话的口型。

他说:回去吧,文州。下个月再来。

他转身走向那扇门,一抹灰蓝身影钻进门后消失了。

回家后,他把信封一一拆开看,全是感谢信,简单真诚地向王杰希表达了谢意,却不提原由,也没有署名和来信地址。

喻文州从叶修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他离开后的一个月内发生了很多事:王杰希发表的小说引发了一阵不小骚动。那场牺牲无数人的战争虽被禁止提及,但幸存者和受难者家属尚在人世,他们长久地失声,在悲哀的沉默中逐渐变得无望,甚至试图假装自己不曾有过那样一段经历,只能守着秘密步步趋近坟墓,直至死亡带走最后一名知情人。因此王杰希的小说一经发表便收获无数回应,有人在评论区留下自己的真实经历,敢于分享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暗中谈论那件事,想要还原历史真相,不断有读者向王杰希寄信表达感激。特办知道盖子就快捂不住,立即屏蔽该境外网站,竖起密不透风的墙,并下令清查所有传播该话题的媒体、社交平台、地下论坛,数不清的帖子被删除、账号被封禁。但仍有人源源不断地给王杰希寄信致谢、求助,知情者无法在网络上发声,便试图组织线下见面会……

王杰希被监禁了。警察每天到他家中“做客”,文宣局下函“劝诫”他暂停一切文学创作,务必谨言慎行。

一个月后,他犯罪入狱。

“是这件事后来发酵到不可收拾,他因言获罪了?”喻文州觉得讲不通,王杰希进的是第二人民监狱,重刑犯的禁闭岛,再怎么说也不该关押他一个“文字犯”。

“他的案子被上边下令禁止公开。”叶修摊手,挤出无辜的表情,“老韩说是入室行凶,判了八个月。我知道的可全告诉你了。”

入室行凶。喻文州深深皱眉。他不信王杰希会无故伤害别人。

王杰希入狱的实情像一个巨大谜团蛊惑着他陷进去。他在任何媒体新闻上都没找到有关报道,这件事就跟从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确定王杰希就在监狱,他也会被蒙蔽。

后来再去探监他险些忍不住直接问出来,可他知道电话有监听,聊案情是大忌,他不能问。每次见完面他都很疲倦,仅仅克制住情绪就已经耗费了他太多体力。

他的疑虑像一块脏器被迫封存进福尔马林里。

……

王杰希却心态很好,总给他写信,语调诙谐像在讲一则则小故事,桩桩件件都说得毫无沉重,让喻文州透过字迹一下子就能想起他懒懒散散的笑。

王杰希喜欢在信中称呼他“小喻”。他笑着抚上纸面那两个字,品读出一丝宠溺意味。印象中王杰希从没对他说过什么情话,但这两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王杰希信里写:小喻,你是不知道,牢里哪哪都好,人身安全有保障,伙食住宿全包圆,就差给交五险一金了,我可不乐意为了上诉死磕蹲看守所吃一年花生米。里边没电视剧拍得那么恐怖,什么乱七八糟分帮结派都瞎扯。敢打架?立马送严管队,让你手脚戴着镣铐早中晚跑操,手腕脚踝磨得流血,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关禁闭更惨,1平半多点儿的小屋,跪着喝水鸡啄米,腿伸不开腰挺不直,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打架成本忒高了,大多数人没心思逞凶斗狠,都忙着挣分减刑呢。死缓的盼无期,无期的盼有期,像我这种才一年半载的,没什么可抱怨,刑期短得根本无法减,掰着手指都能盼到头儿。

喻文州回:我等你回来,杰希,不到四个月了。

王杰希又兴高采烈给他写信,说收了个徒弟,叫小高,刚成年,但天赋极佳,是棵写作的好苗苗,可惜还要在狱里待很久。那小孩很可怜,母子二人长期遭受家暴,他某天实在忍无可忍抄起玻璃碎片护母杀父被判了五年。有机会希望能好好带他,到外面。王杰希在那封信最后写道。

喻文州觉得感慨,本以为他不会愿意收徒。做师父跟做父亲太相似,而王杰希是早没了父亲的。他父亲是驻西外交官,当时母子随行过去那边,没想到只一年父亲便葬身海难,等打捞上来尸体都发白腐烂了。他那年十五岁。后来母亲在他成年时改嫁,他就离开巴塞罗那回了国。同年,他跟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闪婚,不知是在报复父母还是报复他自己。他没糟蹋人家女孩子的心意,只是单纯觉得爱情婚姻也不过如此,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能结束。说起来还是战争救了他。仗打到一半他离了婚,那女孩不想等他了,正好他也发现自己其实喜欢男人。

收到那封信时喻文州是替他高兴的。也许他就快放下了,从接纳一个孩子开始,如同在补偿当初尚年少的他自己。

还有两个月。

王杰希最近又频繁来信,总跟他要东西。书也要,鞋也要,肥皂牙膏枕头被子秋衣内裤统统要他帮着买。上次托他买墨水,这次又说要钢笔,之前买给他的不合心意。小喻呀小喻,这支笔尖滑,倒是不刮纸,但缺少阻尼感,一不留神字就写瓢了,再给买一支呗小喻。他在信里如是说。于是喻文州乖乖跑遍全城大小文具店。买到第四支,他回信说这个最好,写着畅,下水也节制,很省墨,但唯独笔尖稍硬,写起来沙沙响,深夜里有点吵。又撺掇着小喻给他买稿纸去。

王杰希挑三拣四看着像在撒娇,其实是宠他,不停给他找事做,不想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他明白。

这期间,喻文州还跑了几趟巴黎和苏黎世,处理画画上的事。回来时不忘带上一大箱稿纸,厚薄粗细各式各样,还有一支据店家说是大作家雨果的同款鹅毛笔。

探监时王杰希接过笔,表扬喻文州,说这笔衬他身份,开始一本正经地吹牛皮:巧了,我对面正住着写游记的马可波罗,还有韩非子和太史公找我喋喋不休吐槽历史剧,斜对过是王尔德跟欧亨利,隔壁有一位二十四岁的小画家达芬奇,昨晚他偷偷给我递纸条,正面写“我没有朋友!”,反面写“若世间无爱活下去又有何用?”,说在佛罗伦萨搞“精神恋爱”准被烧死。我才懒得同情他,他马上就会出狱,未来还指望他去当文艺复兴最伟大的画家呢。

喻文州笑,任由他贫,体谅他在里边只能对着六面冷墙,寂寞得很。

最后一个月,王杰希又连寄来两封信。

其中一封说,打架了,替小高出头。但没吃亏,毕竟自己是个当过兵的,还在林杰那儿挂过金拳套守擂台,只不过受了点小惩罚,你别担心。随信附上一张狱医出具的健康报告。

最后一封信很短。王杰希说,我觉得今后可以尝试着写一写爱情故事。比如写写你,写写你怎么那么爱我,为你写满三千首情诗,如果你不嫌弃我肉麻。

他说:小喻,再见面就是出狱的时候了,我想抱抱你。

*
*
*
*
*

附录:
* 卧轨诗人致敬海子。落笔写的当天正好是他的祭日。尤其喜欢《活在这珍贵的人间》那句:“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我白天是奴隶,夜晚是王子。”出自木心先生,遥致谢意。


由子皙仔于周日 七月 05, 2020 6:52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40 pm

炽如火焰(下)


“抓紧看,我待会儿就得还回去。”

黑色木门关住一室冷白的灯光,叶修走到办公桌前,提起暖瓶往蓝白茶缸里冲热水。

喻文州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份犯罪档案,诉讼卷只有寥寥数页,却让他字字心惊:立案决定、保取候审、拘留证、逮捕通知……刑事判决上白纸黑字写道:

被告人王杰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

是否认罪,认罪。

是否上诉,放弃上诉。

侦查卷附有几张满地血迹碎玻璃的照片,证人证言、受害人陈述、伤情鉴定、现场勘查记录一应俱全。

受害人一栏赫然填着:方士谦。

*
*
*
*
*

重逢在即。

万物行将步入深秋的凋敝,午后阳光却散发出香气,路过的风变得清凉,栾树落了一地火红花瓣,草木循序枯荣安静审视着人间的悲喜。

他看见王杰希推开门,出现在一片树影里,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军绿风衣,颈间系了块浅驼色围巾,修长双腿踩出一道潇洒的线,笔直向他延伸而来。

喻文州站在阳光下竭力保持气息平稳,脚下却滞涩,竟无法迈出一步去迎,只能等待海水奔泻着向他涌来,海潮漫卷住身体将他包围,没过头顶,浸透呼吸,他脚尖早已触不到平软的沙地。他也想过要在海中狂蹬乱踏,挣扎,呼救,却自知没有莽撞的天分,只好任由浪花迸溅在脸上,海雾迷住眼睛,纵容自己享受濒临溺亡的悸痛。

在悸痛中狂喜。

他听见潮湿的海风抚在鬓发,缓慢又清晰——

“我抱住你了,小喻。”

他整个地被收进怀里,脸埋在对方颈边不敢动,喉咙在颤,没有办法震动声带,只能发出低低的一声 “嗯”。

终于抱住你了。我一直想这样抱抱你。每天都想。

王杰希温柔地感慨,一再一再。

海水漫边无际铺成一片永恒的蓝,谱写出故事,一念万帧。

*
*
*
*
*

“你吃几碗?”

王杰希把折好的围巾塞进他怀里,撑在桌前问。

喻文州扬了扬下巴,单手比出胜利在他眼前一晃。

“几日不见饭量见长。”王杰希抿笑,快步走向点餐台。

反正吃不完就匀给你。喻文州盘算着。

“您好,麻烦来五碗面。”王杰希对服务生说完不忘回头看他一眼。

非要比自己多吃一碗,这是较上劲了?幼稚。喻文州歪着头盯他,感叹今天的面可能真要剩下了。

店老板端着一篦子红红的腌萝卜打后厨钻出来,经过狭仄过道挨着王杰希蹭过去,突然转头,对着他好一通打量。

“小伙子你是不是姓王啊?”那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一口南方乡音说起话来又快又黏:“哎,前一阵子你有个朋友找你呀!他留了联系电话,我去找,你等一等啊。”

王杰希微怔,点点头,又一下反应过来,按住老板胳膊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喻文州:“是他吗?”

老板顺着他目光瞧出一个熟悉面孔,恍然大悟,篦子上的萝卜干都跟着一颠一抖,“噢!你们早见过面啦?你前面去哪了?我见他找你找得好辛苦哇,就说一定找得到嘛,年轻人脾气急偶尔不告而别也正常啦……”

原来他真的一直在找自己。他没提。王杰希没来由心头一软。

喻文州听见他们的对话,朝他眨眨眼,顽皮又安静。

“吃了伐?今天的面算你们免单啦。”老板笑得热切。

“谢谢您,但我要了五碗……”王杰希显然不太擅长应对陌生人的善意。

“哎呀不要紧免单免单,算我个回头客嘛。”老板快快答道,端着篦子抬脚朝外走。

王杰希小声道了句这也太不好意思,挨着喻文州并排落座。喻文州却对大大方方对老板称谢,说今后一定常来,从桌下悄声来勾他手指,像在偷偷起誓,又咬着耳朵跟他商量,说待会儿吃不完都归你了,剩在碗底老板肯定要伤心。

“你呀你……”王杰希捉住作祟的手指一捏,无奈地答应。

*
*
*
*
*

钥匙插入锁孔的一刻,喻文州是被推着跌进门里的。王杰希把他按在墙上没轻没重地吻起来。

片刻前他们还在沿河散步,边走边看河水中红云漂荡又沉落,逐渐流映出星光。不远处有车尾拖出蓝烟,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夜色匆匆赶来替他们打掩护。他们在月光下接吻,王杰希把他拢进怀里,点水般吻上他额头。他第一次这样吻他,不沾情欲地,怀着怦然心动,虔诚又珍重。昏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交缠出天成的诗意。

光线昏暗的玄关里,王杰希抱着他深吻,却蓦地想起自己被关禁闭的难熬黑夜。

他被几根警棍摁在地上电晕,戴镣,扔进禁闭室,厚重铁门钪铛关上,一片黑暗六面冷墙,狭小空间不足一平半。他手脚铐到一起被螺栓铁锤敲死固定在地面铁环上,链条短到他站坐不能,只能佝偻着背。他们管这叫“苏秦负剑”,再穷凶极恶的囚徒也熬不过三天。窒闷,疲倦,不知昼夜。他几次失去意识又醒来,伤口胀裂火辣作痛,感觉就要到极限了,他颤抖着跪下,脸贴地面,触到一片冰凉。他发现了它。他在黑暗中想象着那肯定是一块白瓷砖,光洁如雪,像极了月光下的那个人,于是埋低身子竭力将干涸的唇贴在上面吻了又吻。喻文州还在等他。长时间血液受阻手臂会萎缩坏死,他不想混个残废,喻文州还在外面等他,他要出去,他要离开。他全身哆嗦起来,心酸苦涩全在喉头翻涌,从未觉得如此不堪忍受,竟哽咽着哭了几声疼。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也能脆弱至此。出来后,他才知道自己被关了整整三天。他其实有很多事不敢说给喻文州听。

太久了。为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久到月色都生锈。

王杰希近乎粗暴地吻他,唇齿激烈碾磨,磕出血和伤口,把他弄得很痛。他知道他是极怕痛的。衣服被扯得大开,自锁骨至腰无不被蹂躏出红痕,喻文州却微微张开嘴,用热烈喘息来烫他的唇,纵容他,低笑着,胸腔贴着他震动。

他们要向月色问罪。

喻文州笑着从他怀里滑下去,勾解他的皮带扣,慢慢跪伏在地上,用湿软接纳了他的烫硬,舔裹吸吮着想将他完全含进去。太勉强了。他反复抑住生理难受,让一整根鼓胀缓慢地滑向咽喉,想给他极致的快感。王杰希心疼到忍不住去阻,牵住柔软发丝托起他的脸,对上一双蓄满泪却有笑意的眼睛,他睫毛闪一闪,像在告诉他:我情愿。

王杰希强忍着冒进的冲动,细致摸上他眼角,接住不断滚落的泪,由着他吞得更深,发出喘息,呜咽,轻轻抽气,进献着脆弱与美丽,他最终在一阵呛咳声中把烧透的液体送在他嘴里。喻文州倒进他臂弯急促地喘气,扳紧他的手指明明在抖,却低头舔上他掌心,轻笑着,意犹未尽似的抬眼看他,又黏又哑地说:

欢迎回来,杰希。

他被抱进浴室,淋浴早被他修好了,甫一打开就洒下热水。雾气中他引着王杰希的手向后摸索,含着气音低语:等你好久了,想要你。王杰希以吻封他的嘴,唇舌窜夺,打开他的动作却很温柔,任他跨坐怀中,撑着腰一寸寸往下沉。

那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姿势。默契于彼此间无声蜿蜒,像要复刻、印证——过往至现在,隐秘或坦诚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爱,爱,只属于他们的爱。

情势颠倒也无需一句多余的问话。王杰希压住双腿将他揉进床垫,挺动着碰他最要命的地方,要他变得极烫,极软,在泣音逸出的一刻舔他抖动的睫毛,挨在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问:还记不记得是去年哪一天住进我家里的?喻文州磨着他嘴唇,轻轻笑起来,反问:那你记不记得,我是哪一天住进你心里的?

王杰希用力回吻他,答:很久以前。

他早就知道那是爱。即便从未说出口。

王杰希愿意让他依赖,却也打心底高兴看到他从自己这里飞走。

本以为爱得坦荡。后来才明白,一直都是在自我欺瞒。漫长分离击穿了他伪装出的潇洒:当喻文州来找他,要看他、等他,他心里惊涛拍岸,沸腾的欢欣令他蒙羞。哪有什么无私无求的爱呢?他也不过是个大俗之人——原来自己一直都盼着他能飞回来。

“我害你等了好久。”

喻文州在一遍遍道歉,为自己的粗心和迟钝,脸上溢满他难以完全体会的愧疚。

你没有。王杰希用吻去驳回,跪在他身前有节制地抽送。明明是他让喻文州等了好久。

杰希,操我,用力。他眼含急色,缠紧他手指抖着敞开腿,疯了似的摇挺起腰胯迎合他,不管不顾地让自己被贯穿撞痛,彻底撑满,像要偿还他的久等。

他受不了的。王杰希揽着肩将他圈进臂弯,贴住他面颊哄:别这样,别这样文州,乖一点,别动了好不好……王杰希不忍看他受疼。这副身体本就最吃不住疼痛。当初他们做过了几回,喻文州才坦白说自己以前极少在下位,因为怕疼,又懒得奉承讨好别人。王杰希后来花了很多心思才把这张嘴喂乖,喂熟。

如今全还给他了。长达九个月的空白足以让这张嘴涩得经不起一点粗鲁,分明一直在瑟缩着讨饶了,喻文州非但不闪躲,还打算顶着撕裂感来讨好他。硬逞能。王杰希又恼又心疼,压紧他还在挣动的腰,气急败坏地吻他,吮舔他沾湿满脸的泪,指腹探向结合处按抚:不需要这样,你承受不住,慢慢插你我也很舒服。

喻文州却皱着眉毛挤过来摇头蹭动,委屈又含混地说给我,给我,我想要疼一点的,我没关系杰希,我想要你,让我要你。

王杰希骂了句脏话,眼角烧红,不由分说来提他的腰,箍住他手腕按在脚踝上,叫他自己撑开腿。

“抱着,不许松。”

王杰希俯低舔了下去。被插痛的地方才一拔出就熨上滚烫的吻,喻文州颤声惊叫,两条腿绷出漂亮曲线簌簌地抖,脸涨红死命往旁边埋,不住摇头,小声哭求着不要,央他慢点,轻点,直接插进来,手却始终扣紧脚腕没松开。

王杰希卖力侍弄他前面,舔过他每一寸敏感,终于满意地重新埋进去深长抽送,忽然又笑着叹气,极尽宠溺: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还跟从前一样。”

他的小喻一直就是这样。很任性。很要命。在床上常让他又惊又怕,头疼不已。

可他的小喻又那么特别。被进入时会下意识皱眉,眼尾却偏偏带笑。欺负狠了会哭,舒服了就呻吟,觉得不够会催他,缠他,细细来咬他嘴唇,舌尖吐出热气无比心急。兴奋时整个脊背都在抖,蜷起脚趾蹭着他的腰不断绞紧,直白地夸赞他,热烈而疯狂。害羞时则会推着他灵活闪躲,故意拿湿软的嗓子喘给他听,纯真又狡猾。真被做疼了却又不躲不作声,只会抓紧床单安静地流眼泪,期待他能发现。快高潮时,他总爱将呜咽藏在喉咙里,反反复复把他的名字咬得特别动听。

没有谁能比他更复杂,更矛盾。

没有谁能比他更迷人。

*
*
*
*
*

结束后,他全身挂满爱痕潮红未褪,慵懒地靠在王杰希肩上,散发着疲倦的美丽。

“我好渴。”喻文州碰一碰他膝盖:“你去拿喝的。”

王杰希摸着他汗湿的头发,眼神无法更温柔,“要喝什么,你准备酒了吗?”

“是可乐。”喻文州露出一点得意。

可真会疼人,他总能将自己的喜好熟记于心。王杰希把毯子堆到他身上盖好,翻下床去拿饮料。

从客厅回来时,他正倚在床头点烟,还是那副买美人过夜的情态,在他眼里好像王杰希才是美人,对,被嫖的那个。

“你黄鹤楼抽上瘾了?”王杰希挑眉。

他以前不怎么抽烟,尤其是这种比较呛口的,他不喜欢。但王杰希留意到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五支了。

“哦,想起来了,房东先生有规矩。”喻文州悠悠吸一口,佯作要把烟递交他处理,眼角却挂着点骄纵,“不喜欢就掐了,或者你去开窗吧,我腰又动不了。”

“有规矩也早叫你败坏干净了。”

可不么?抽烟、酗酒,带人回来过夜,还不停发出“噪声”,件件坏事都做尽了。王杰希好笑地想。

“那该换我立立规矩了,现在房东可是我……”他话只说了一半,王杰希忽然倾身来舔他指间的烟草焦香,还要向他讨一个烟吻,手里两只玻璃杯雀跃地晃呀晃,被他仔细截住,“别闹,要洒啦。”

烟吻没讨成。王杰希不太尽兴地舔舔嘴角,才要把没加冰的杯子递过去,又不放心地收回来抿一口,嘱咐道:“还是有点儿凉,你慢慢喝。”

喻文州点头,借着他的手啜了一小口。

“唔!”王杰希才松开杯子就被堵住嘴,可乐顺着舌尖渡过来,又甜又麻,还是温的。

“干杯!”喻文州得逞地笑,举杯碰过来敲出一声清响。

“作家先生,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他换上一副循循善诱的语调,看向王杰希。

“你想听哪段?”

“我想知道所有事,从我离开这里开始。”

他欠他一个交代。

叶修早就出卖了他,只是不确定卖了多少。那方士谦和林杰呢?

喻文州是心思多通透的一个人,也许已经通过零零散散的碎片拼凑出了全貌。他是在等自己亲口说出来。?

没可能一直瞒他的,王杰希本也打算把实情说出来叫他安心。拆落心事的时刻迟早要来,但他不愿意把故事讲得沉重,于是挑挑拣拣,选择从一位老熟人开始说起:

之前蹲拘留遇见的帅警察叫张佳乐,看着年轻,却也从警十余年了。早年间他奋战在缉毒一线,有次行动碰上贩毒团伙黑吃黑,火并时被枪射穿了肺,贯通伤,场面极惨,一张嘴就直吐鲜血的那种,好在抢救及时才保一条住命。他倒没觉得怎样,干这行的哪个不是刀尖上讨命?他搭档却愧意难平,觉得是自己没能及时赶到拖累了他,引咎辞职了。后来他们再没见过面,五六年了,张佳乐认定对方在故意躲着他。

“他搭档就是孙狱长吧?”喻文州问。

“对,说起来真算有缘。”王杰希覆上他的手,在他掌心缓慢划圈,努力组织着心事。

当时他被特办下令圈禁在家,警局派来监督的正是张佳乐,还有一位叫张新杰的警察,看着比他老成不少。两位警官每早八点准时到他家,任务就是不许他出门,不许他接触任何人,不许他在社交网络公开发表言论。食物和生活用品一律由他们采办,晚上离开时会把他反锁在家中。所有寄给他的信件包裹都会被严格审查,或直接扣押。他创作用的电脑被装了特殊程序管控,手机也被监听。

“所以我走之后,你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找你,你也总是回复得很简短。”喻文州若有所思。

“当时画展是你最重要的事,我就暂时没告诉你。”

“你是不愿意连累我。”

喻文州一脸平静地点破:“你怕我画展受影响,甚至会因为着急扔下工作直接跑回来。”虽然就算跑回来,他也是根本见不到王杰希的。

“如果我说了,你会么?”王杰希脸上浮现出柔和笑意,“我不知道你有那么爱我。”

喻文州沉默地看着他,得到一个安慰的吻。

“我确实怕了。他们有本事那么对我,就有可能也那么对你。”

王杰希不敢拿他冒险,即便那段时间总会想他,在一个接一个沉闷的失眠夜里翻来覆去摁亮手机,只想听到他的声音。但他不能。不能爱他,不能害他,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也会挣扎,会怕。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他也曾悲哀地想过:喻文州会把他的冷淡理解为划分界限、撇清关系吗?

喻文州没有。

幸好他没有。王杰希根本不敢设想另一种结局,太冷酷了。他本以为这些年早已把心磨得很硬很硬,却发现自己依然没胆量直面那种冷酷,比死还要无望。

幸好喻文州爱他。

在他心里,喻文州找来监狱的那一刻,才叫劫后余生。

喻文州听完慌乱地抱住他说: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爱我。

“哼,还好你没把画留在家里,不然我更惨了,数罪并罚。”王杰希试着开玩笑,不想让气氛变得凝重。

因为接下来要讲的内容更糟糕了。

王杰希终于不甚情愿地扒下披在故事上的外衣:

警察的到来搅乱了他原本的生活,即便两位警察对他态度客气。但他还是失去了身份,失去了一名执笔者赖以存活的唯一的身份。

他停止了写作,他被没收了笔。他深陷黑暗。

以往他总习惯于将经历的痛苦折磨诉诸于纸笔,虽然是以一种冷静克制的方式呈现,但他绝不否认,那些的的确确就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文字曾助他抗击黑暗、救赎自己,现在却只能任由黑暗逐渐吞噬他本身,成为他本身。

曾经的他即便感受不到足够的温暖和光亮,却仍可以自我燃烧,发出一点光,产生一点热。

可如今他不能了。他只能委顿在角落里发霉腐臭,悲哀地,崩溃地,不可救药地一日日滑向那个无底深渊。他想起一位作家曾在日记里恨恨地写:“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他便也恨恨地体会到为什么人们说,叫一个知识分子不能说话,那他就离死不远了。

有些人的手天生是用来斗争的,另一些人却挥刀将其斩成残废。

“杰希,可我还是觉得,黑暗的不是你。” 喻文州咬着嘴唇一字一句:“你只是离那些事太近了,双脚深陷其中,才让你错把世界的黑暗,当成你自己的黑暗。”

“其实不是你的错,也没有人要求你那么做。但是你始终认定了,如果世界上还有十万知情人活着,一定要有谁站出来发声的话,那么那个人肯定是你,也必须是你。”

喻文州再清楚不过,那是一名作家的天性,和骄傲。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才是他王杰希。

如果他难过,也绝不仅仅是为他自己的牺牲而难过。是怕牺牲了依然无济于事,怕自己甚至将要被剥夺甘愿牺牲的权利。

喻文州忽然觉得可能从一开始,从他写下那本书的第一行字起,他就已经一眼看穿了今后会有这样的后果。然而他直面这种结局,奋不顾身地朝那条路跑了过去。这些并不是在发表小说前反复衡量代价之后才临时下的决定。

更像一种宿命。早已书写进作家骨头里的宿命。就如同他起笔前便早已构思好了故事的结局。

王杰希顽固不化的真实原因,并非他身陷于黑暗必须自救——而是因为他想替所有死去或还活着,站在黑暗里不能开口说话的人开口。

面前这个人看似冷眼观世,却偏生一副古道热肠。

喻文州戚戚地看着他,早已溺死在他那双深情的眼睛里。

那不是只对他一个人的深情。那是对整个世界的深情。而他因此感到幸福,感到愧怍,因为他恰好身处在这个对方拼了命也要点亮的世界里。

……

“当时真不知道那种不人不鬼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肯定,他们妄图把手伸进我生活里敲敲点点,但他们永远不可能把手伸进我脑子里。”王杰希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

他不能放任自己在望不穿的监禁中日日消沉下去。

黑暗鼓动着他去抵抗,去挣脱,去犯罪。

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让王杰希对两位警察越来越熟悉。张佳乐外向,容易相处,无聊时经常讲起警队侦缉凶犯的故事,包括之前在缉毒队三升三降的经历,看上去警惕性不算高。张新杰则严谨刻板,逻辑分析能力强,虽因为他是退伍军人对他怀有敬意,但依然极难对付。

王杰希暗中盘算起一个脱逃计划。

起初他打算直接逃跑,但亡命天涯必定会害他疲于应付警方的追捕,根本无心写作,一旦被抓,就要面临更严密的监控。这条路太难走。

后来有天,他猛一拍脑袋,忽然意识到监狱才是他最该去的地方。隶属于不同的体系,特办未必能把手伸得那么长够到监狱里去。而且监狱汇聚了三教九流,最不缺创作素材,罪恶、善良、人性、自由……只要他能拿笔,何愁没有好故事。那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正对他散发出致命吸引力。

他倒宁愿直接被特办铐进监狱,免得他折腾了。然而他身份特殊,不仅是作家,也是退伍老兵,身上还有军队颁的二等功勋。如果特办敢妄加罪名直接把他沉到监狱,一旦事情败露肯定会掀起更大波澜,社会舆论不断,那恐怕是特办最不乐意看到的一幕吧。他们只求息事宁人,所以才把他圈起来,藏起来,命他闭嘴,逼他发疯。

王杰希很快打定主意:他要用一桩完美的犯罪把自己送进牢里。

“你就没有想过可能会失败吗?”喻文州努力抑止着心头的焦灼。

“没有。战场上也是一颗子弹换一条性命。”他从不能想着失败。

“你他妈真是个赌徒……”喻文州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虽然已经看过了犯罪档案,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喻文州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有赌未为输。”王杰希伸手来揽他的肩,满眼笑意,“不赌一把……你今天看到的可就是另一个我了,被折磨得再也不敢亲你抱你的那种废物。”

没错,就是废物。从里到外都被绝望腐蚀透了的废物。如果真成那样,他打死都不会再见喻文州了,他宁愿对方记住之前的自己,做他心里永远可敬可依靠的王杰希就够了。

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深深皱眉,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就像已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紧接着,他听到喻文州几乎咬牙切齿地咒骂:王杰希,你永远、永远不要想着躲着我,就算你再怎么躲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出来的你信不信!

他信。他怎么不信。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绝不肯放弃他,能把他从最黑暗的深渊里拖出去,一定也只有喻文州了。

王杰希狠狠吻他,抵住他额头像在重重宣判:我赌赢了。文州,还好我赌赢了。

……

他早就瞄准了那个时机,星期六的傍晚。

张新杰会因为警局派的固定任务暂离一阵,只有张佳乐监视他。那时正值新闻大厦出了骚乱,随时可能有紧急任务调二人之一出警,王杰希注意到他俩那几天都配了枪。

他的目标正是那把警用制式手枪。

当天下午,王杰希按计划跟张佳乐聊起大孙的事,开解建议他找个时间去见一见大孙,言辞恳切到差点害他哭出来。王杰希让他尽可能陷入情感难题放松警惕,然后顺理成章地邀请他喝一杯,解解闷。之前张佳乐曾自诩千杯不倒,他记得。他特意当着对方的面,取来一瓶全新未开封的灰雁,往两只玻璃杯里各倒了一小半,从冰箱端出冰格,夹了几块随意投进去。张佳乐自然而然地接过,慢慢品着,说口感清冽。王杰希跟他碰杯,笑问,像不像冰山上的雪水?张佳乐点头,十五分钟后,倒在客厅沙发里昏睡不醒。

王杰希提前把镇静剂融化冻进了冰格里,只有他清楚满盘冰格到底哪一块有异。最初特办来查他家,确实仔细搜过违禁物品,却没能注意到长期躺在一瓶过期保健品里的镇静剂,它和那些软胶囊混藏在一起,不认真观察根本分辨不清。

王杰希顺利拿到了那把9毫米九二式半自动,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此时方士谦必定在家,每周六他要跟妻子女儿共进晚餐,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方士谦见到他先是一惊,很快开门把他迎进去,问他什么情况,警察都忙着处理新闻大厦的事把你解禁了?王杰希根本没时间解释,突然目露凶光,暴起把他掼在地上卸掉一条胳膊,冲着面门就是两拳,举枪指着他,恶狠狠大骂都是他害自己落到如今这种境地。方士谦的妻儿惊吓得尖叫,王杰希故意粗里粗气叫她们滚到厨房去。方士谦满脸鲜血直流,疼得嚎叫挣动,连连咒骂他疯了,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怕招来邻居报警。王杰希紧盯他眼睛,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老方,你必须帮我。说罢开枪击碎了窗玻璃,街上传来路人的惊呼。警察迅速赶到制服了王杰希,方士谦疯狂包庇他一刻不停地解释这不是入室行凶,自己没有被挟持,他们之间肯定有误会。王杰希恨恨咬着牙,看向他,紧紧闭了闭眼睛,像在求他成全自己。

王杰希被带走送拘。方士谦签了谅解书,递交自己的伤痕鉴定并未达到轻伤二级,说他肯定是出于愤怒***犯罪,要威胁自己认错,绝不是抱着蓄意杀人的想法,希望法院对他从轻判罚,还替他请了最好的律师。

可王杰希张口就认罪,把犯罪细节和动机翔实生动地交待了个干净。此案涉及到警局一把失枪,外加王杰希算半个公众人物还在特办监管控制内,因此案件从未公开,经特殊程序审理后,最终给他定性为持枪入室行凶,入狱服刑八个月。法院下了判决书,王杰希当天就直接放弃上诉,不留余地把自己送进了高墙铁牢里。

一切都很完美,连刑期都在他预料范围之内。计划沿着该有的轨道步步行进,齿轮衔咬的每一处都经过深思熟虑,精准无失——这是他作为一名狙击手最强悍最原始的本领。

入狱那天,王杰希从容又欣喜。

“其实刚入狱的时候,特办使手段暗中安排人整过我。”

“没关系,我倒更痛快了。比起之前那么不温不火地钝刀割肉,我情愿他们掐着脖子来要我的命……”

“他们想叫我尝尝生死一线的滋味,那我就尝尝,反正贱命一条。可要是我没死,将来有天我一定把这些统统说出去,我他妈统统奉还。”

既然走不到阳光下了,那就走到最黑暗的地方去吧。那时王杰希坦然地想。

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能有多少种罪恶,看看这个时代究竟能有多脏。只有清楚了到底有多脏,才能想办法把它变干净,不是吗?

不能一味地空等,他要走到他们当中去,到最黑暗的地方去。

*
*
*
*
*

团聚之后,他们有大段的时间一起待在家里,像所有平凡的情侣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日子是踏出厨房时残留在指缝里的菜汤,或清晨摆到盥洗台上的须后水,也是临睡前互道的一句晚安,和半夜失眠印上额角的一枚吻。

王杰希最近总爱观察他,迷恋看他做任何事的模样,时而觉得他像一株蓬勃的小植物,轻盈乖巧,时而又觉得不对。

也许还是一枝玫瑰吧,拿玫瑰形容他才最贴切。

有时是沾着露水的,很纯净,带点梦醒的朦胧。有时又是黄昏里的玫瑰,很温暖,像裹着一层琥珀色的糖浆,要凝住时光。如果他执笔作画,就更像从一枝书卷里摘下来的玫瑰了,散发着温文尔雅的香气。但这枝玫瑰也能在湿润的晚风中热烈起舞,酿出红酒单宁一样的涩,渗透着饱满的甜蜜,令人微醺。

玫瑰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花。作家先生一直这么认为,并且从来不吝赞美自己的玫瑰。

更要命的是那枝玫瑰还肯为他下厨房。

喻文州喊他下楼吃饭,他哪敢怠慢,立刻合了电脑小跑下去,把老楼梯踩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呻吟,控诉这个年轻人毫无良心。

王杰希对上满桌佳肴,努力表现得神色不惊,问他还有吗?有啊。厨房里的人叮呤咣啷翻炒着什么,滋滋冒热气的锅和油烟机正闹哄哄地给他伴奏。王杰希禁不住夸:你怎么突然这么会做饭了?他大概因为太吵没听见。等他端着菜过来,脸上却挂着邀功一样的笑容,答道:等你回来的时候学的呀。

喻文州真的对他很好,好的过分,简直像在悄悄补偿九个月漫长分别里他遭受的罪,即便他总作一副漫不经心:嗐,这些年啥条件没活过呀,你不用放在心上。

喻文州甚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他出狱后,那件事的风头似乎已经过去,特办再没找过他麻烦,但他清楚自己肯定还在黑名单里,一旦发表敏感作品就会招惹是非。喻文州劝解他,说如果写完的书稿暂时不好找出版,就放一放,让他安心写别的去,不用非要另找一份工作赚钱。喻文州分明很真心,偏又挥着自己的银行卡,无比狡黠地说:你就在家里哪也别去,我包养你啊王杰希,多久都可以。

有次王杰希整理书的时候,在博古架深处看到那张巴塞罗那的陈年旧照,不禁怀念地拿出来,打算拆开清一清灰,却发现一张叠压在旧照背后的新照片:喻文州坐在十五岁他曾生活过的那片海滩,手里握着一杯碧绿的薄荷酒,恹恹地对着镜头笑。

那种笑是他从没见过的。喻文州笑得极悲伤,极颓唐,脸上了无生气。

王杰希深感愧疚。

喻文州笑着飞快抽走照片藏起来,说不许看了,一个人的海滩一点都不浪漫,偏偏你电话又打不通,当时好生气。王杰希看得出他在撒谎,只是不忍拆穿,他之前还在地下室见到一箱旧报纸,知道喻文州有段时间一直在找他,甚至绝望到以为他死了。

王杰希好想哄哄他,说我们再去一次吧,却记起自己背着犯罪记录无法出境。喻文州一眼就看穿了他,挤到他怀里小声倡议:等冬天过去,夏天到了你跟我回乡一趟好不好?我长大的地方也有海,想带你去看看。

他说王杰希,你聪明的作家脑子一定突然坏掉了,世界上所有的海一直都是连在一起的你忘了吗?

……

立春前后,王杰希去找了一趟方士谦。对方帮他联系到一家合适的出版社,之前写的警察故事很快能筹备出版了,不过要换个笔名。临走时方士谦开玩笑说,倒霉受害者帮着歹徒出书啊,啧啧,这说出去绝对没人敢信。王杰希为之前的事诚恳道歉,方士谦捶了他一拳骂道:你小子真行,得,哪天抽空教教我拳击,等学会了让我也卸你两条胳膊出口气。

王杰希回来的时候家里很静,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这时候喻文州应该在书房睡午觉,这是他最近才养起来的习惯。

回到喻文州身边后一切平稳,他们都感觉最近过得相当滋润。只有一件事总叫他心里惴惴的——喻文州一直睡得不太好。

有好几次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了,喻文州躲到二楼书房的窗前抽烟,看上去有心事。王杰希从背后揽住他,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什么,也许是对这一年大起大落有点适应不良?王杰希抱紧他轻吻,感叹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会一直在这儿,跟你在一起。他知道喻文州习惯过度思虑,从前的、往后的、好的坏的所有事他总要仔仔细细想个通透,执拗得像个少年人,绝不肯轻饶了自己。

近来喻文州总爱做梦,半夜醒来时冷汗淋漓,整张脸缩进被子里急促地喘气,等彻底平复下来才悄悄露出眼睛,看他是否还醒着。王杰希发现后,悄无生息地把他稳稳揽过来,柔和地问:又做了什么噩梦,这样多久了,要不要陪你看医生?喻文州只小声抱怨工作累,杂事多,说偶尔梦到一些之前的事。或见他神色紧张,就笑着说:我可能是认床?你都回国半年了认哪门子床,王杰希不信他的鬼话。他垂下脑袋叹气,有理有据,模样着实很委屈:没有你的床和有你的床,能一样吗?

于是睡午觉变成了喻文州补救失眠的疗法之一。

他在自责内疚?还是在后怕?也许总有一些事需要等时间来治愈。王杰希无措地想。

王杰希沏好一杯茉莉花茶,学他的办法小心踩着楼梯悄声来到书房,想看看他睡着的样子。

喻文州背朝他靠里躺着,蜷成一个不太舒展的姿势。王杰希放下茶慢慢靠过去,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轻微发着抖。

他在哭。那些泪不是从眼角慢慢渗出来的,而是无法抑止地不断倾淌,滚落,漫湿浸透了他整张脸,绝望的千万滴眼泪像大雨倾盆而下无声地汇成洪流。睡梦中的人好像只能靠挤出身体里所有的眼泪,才足以宣泄他深埋于心底彻头彻尾收拾不住的悲伤。

王杰希听见世界倾塌的声音。

文州,文州。王杰希叫他名字,轻轻拍他的背,试着抱住他将他唤醒。他开始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咽,眼睛不停眨动,像终于要醒来。他听见王杰希的声音,却浑身一滞,没了声,下一秒就把脸深埋进被子里快速擦泪,竭力掩饰自己不加节制的失态。王杰希怒火中烧一把将被子甩到床下,挖出他泪痕狼藉的一张脸,逼迫他睁开眼睛。喻文州不情愿地,畏怯地看向他——那双招人疼的眼睛被海雾蒙住了。他颤抖着开口,说出的第一句却是对不起。王杰希嘶哑地问:你有什么对不起?喻文州你在害怕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告诉我,别躲。

接连数日的担忧骤然爆发,绞得他神经根根跳痛,让他说起话都咬牙切齿。如果不是在梦里崩溃大哭被他撞见,喻文州究竟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早该狠心地撬开他的嘴。

喻文州完全被他吓住了,无助摇着头极力否认,哆哆嗦嗦扑进他怀里,等了很久才极小心地开口,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些破碎语句:杰希,杰希……我梦见了你……

我梦见你举枪自杀……一次又一次……就站在那里,就对着那扇窗户……

可王杰希正好端端地抱着他,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非要一次次梦见他在噩梦里死去,伴随那声无比刺耳的枪响,留下满屋子淋漓鲜血,和一具冰冷沉默的尸体。
听到他的话,王杰希蓦地哽咽了。

“对不起。”

王杰希慢慢收紧双臂,手指发颤,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发,低头亲吻他因大哭而咬出牙印的唇。

“对不起!”

王杰希发现自己错了。

喻文州其实很早就问过那件事,要他解释当时在社交账号上发的最后一句话,问他是在向自己告别吗?他说对,因为就要进监狱了有感而发。喻文州说,曾经错以为他那是在跟整个世界告别,问他有没有过那种想法?

他答:没有,从来没有。我那句话本意是对你的鼓励,如果我知道你看了会想这么多,这么难过,我一定不那样说。

他说他从没想过要轻生,喻文州后来便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他以为他信了。

他骗了喻文州。他以为这算一个善意的谎言,出于保护,出于爱,又或者只是出于他那顽固又卑劣的自尊心?然而喻文州精准到可怕的直觉害他受尽折磨,但他仍愿相信自己的话,因此再没提过一句,沉默地把所有噩梦死死羁押在心里。

喻文州心里究竟有多难过才会崩溃至此?
那些眼泪狠狠碾碎了他的心,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骗下去。

他错到罪该万死。

“我想过。”

王杰希吻着他湿润的眼睛,向每一滴痛苦的眼泪致歉。

“我想过要自杀。”

王杰希之前对他说的全是真的,从被圈禁到入狱的所有情况句句属实,只悄悄隐去了一件事:

那把九二式半自动原本是他留给自己的。

他曾打算一枪崩穿自己的头。

第一眼看到那把枪时他就兴奋了起来。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老朋友会面般的奇妙体验,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整颗灵魂都在战栗,叫嚣着,拿到它,握紧它,以一名军人的姿态向黑暗,向绝望,向绝顶荒谬的时代进献一份谢礼!

早已有太多人流尽鲜血,他们却依然在这个时代里寸步难行。

——而他将举起那把枪,向整个时代厉声问罪。

他将有机会统驭自己的生死,向信仰献祭。他会为自己选择最痛快的死法:将冰冷的枪管塞进口腔向上直抵,扣动扳机,一颗灼热的子弹就会准确无误穿过上颚直击脑干,整个过程也许快到他的神经元根本来不及传递疼痛,不会产生任何濒死的记忆。那一刻他会背对着坐在书房的窗前,让鲜血直直溅到窗外去,去拥抱那些鲜活自由的空气。

“但是那天早晨我从这张床上醒来,我看到花瓶里的玫瑰,你临走前留给我的那些玫瑰,还有一朵没有完全凋谢……”

他终于摊开了那个决定带进坟墓的秘密——那些曾潜藏于心中滚滚翻涌过的危险、黑暗、无望。

所幸那一刻,他看见一枝炽如火焰的玫瑰仍在静静燃烧着。

王杰希抵在他肩头颤抖地流下了眼泪,哭着,笑着,喉头因哽咽而轻滚,对他忏悔,向他认罪:

文州,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能。
我不能死,我还想活着,我还想爱。


*
*
*

【全文完】


让他们在黑暗的时代里赤诚相爱。
谢谢王喻,2020.1能遇见并喜欢你们是我最幸福的事。
2020.4.6 夜 于京


由子皙仔于周二 八月 04, 2020 3:33 pm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41 pm

附录:
* “你在和平中寸步难行,你在战争中流尽鲜血。”源自《卡夫卡书信日记选》。
* 出狱那段正好读到木心的《旗语》,诗的最后一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好到我顿觉自己的文字很黯淡很空泛。感觉完全是老王出狱的心理侧写:“无论蓬户荆扉都将因你的倚闾而成为我的凯旋门”。

再重申一次写的是反乌托邦虚构PARO,拒撕。不要问这种事真的发生过吗?问就是假的我瞎编的从没发生过。就当他们活在1984的大洋国好吧,手动狗头。
有的人肯为信仰慷慨赴死,有的人因为爱不以死殉道要同世界顽抗到底。我说不出二者谁更高尚,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蓝留的伏笔基本全部勾连上了,故事已经写得很满,目测不会再出番外。下个故事见!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返回页首 向下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Empty 回复: 【王喻】冷峻的蓝+炽如火焰

帖子 由 子皙仔 周日 七月 05, 2020 6:58 pm

白雪为聘

蓝红彩蛋,超短甜饼,没啥剧情。


雪是天地间最古老的誓约。它轻盈、洁白,在冬尽春始之际如期而至,经年不改,静静飘向人间,以纯真的口吻裁决着季节的更迭。

雪缀连成白,迟滞了夜色,黄昏就格外悠长安静。夕阳早淡得只剩些葡萄灰紫,却仍缠绵在这座城市某一小块青色屋顶,更淡的天边,已朦胧看得见一两颗晚星。

有人在晚风中演奏,向一颗星遥遥献吻,手风琴的旋律被雪载离,送去一片深灰色大地,某段待拆的铁轨正静卧在那里。半年前最后一趟绿皮火车驶过,掀起一阵热风,卷走时代的尘埃,它在尘埃落定时完成了终身使命。陈朽枕木上每一道磨痕都昭写着曾属于它的赫赫功勋,一件人类文明的遗物即将消逝,明天过后它将仅存于一小部分人的记忆里。然而此刻,蹲在地面拆轨的工人一个接一个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只顾抬头远望,不知是看到了雪,还是听见了琴声。

黄昏将星星送到一扇狭长的窗边,临窗人便以琴声回赠,还想再问一问雪,问一问风,漫长的冬季是否将要过去,灰秃秃的枝桠何时能开出漂亮的花呢?雪在掌心融化,风没回答,只轻轻推着赭色窗帘曳动。鸣音水壶掐着细细一把嗓子吟唱,香味从楼下厨房飘起,那是一种馥郁的、温暖的、香甜的酒气。

门锁转动声分毫不差地响起,归家的那位先生像是正赶着来喝上一杯热酒。

喻文州端酒转身,靠向散发着冷气的源头,抬手摘下他那条厚重围巾,指梢扫过他颊边一点水渍,发烫的小酒杯便递过去熨上因沾雪而冰凉的手:“聚会结束得这么早?”

“嗯,赶回来喝你煮的热红酒。”

他笑着来揽喻文州的腰,却并不急于品尝热酒,倒更想尝一尝给他递酒的人。

这一吻来得俏皮,一碰一停,便翩然分开,仅仅意在以吻融雪,他只剩鼻尖泛红,一点凉意未消减,故又擦在对方面颊上轻蹭着讨暖,低低说着:下雪了。



酒杯在晃动,屋里弥散开柳橙和丁香的气味,肉桂枝被细细掰碎埋进红酒中滚沸,涌出略带辛辣的酒气挑动味蕾,他舌尖裹了酒液撤回,来不及细品就被一记回吻搅乱,徒留粘在杯沿的砂糖粒悄无声息地融化成甜水。

“你还往里面加了什么?”他目光游弋于那双湿亮的唇,分辨回味:白朗姆、威士忌、还有……一点点灰雁?

喻文州格外得意:“要过新年了,就把家里所有没喝完的、剩瓶底的全收拾进去了。”

他笑,说喻文州是小酒鬼,酒按这么个煮法稍饮辄醉,“醉翁之意不在热红酒呀,小喻。”

喻文州被最后两个字收买,为回表心意又进厨房盛了满满一杯。折回来时,客厅壁炉已经生了火,他的作家先生正靠在沙发上取暖,手中惬意翻动着报纸,白绒绒一团枕在他怀里舔爪子,梳理柔软的毛,呼噜着蹭来蹭去总算选定一个懒洋洋的睡姿,一双猫眼愈发迷离。

喻文州放轻脚步,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就见作家先生正看着他,眼底藏了谢意。

他们的猫年纪大了,不再像十年前那样爱跑跳,捣起乱来能让作家先生满屋子追着教育。它变得乖巧、嗜睡,只喜欢安安静静窝在主人怀里。近来它跳沙发动作滞重,已不复当年的优雅,歪倒时被看见会觉得丢脸,缩在角落里好半天不理人。它后来便不怎么跳了,很快学得聪明,只等在脚边柔弱地喵几声,撒娇要人抱上去。

猫比家里任何一样东西陪伴作家的时间都要长久。

“长久”是一个隽永的词。听起来像一把枯淡的花,在经久不息的时光里风干、褪色,羞怯又安静地卷缩成一圈圈独特纹络,拈起来抖落细小的尘埃,仍可以嗅到淡香,嗅出存驻的夏夜、闷热季风和雨水的气味。

在漫长的寡雨季节,他曾挨着作家的枕头轻轻叩问天长地久。是奢望吧,天与地尚且不肯长久,更不要说人了。短暂一生所见遇,即为所得,再去细问分别会在哪一刻可就要陷入悲哀了。作家听了似乎有些惊讶,又无比欣赏他这种温和的忧思。

隔日,作家打完一通电话告诉他一件事:写给你的诗集暂时不打算出版了,忽然想等等。

他问等什么。
作家答:时间。

等我离世以后,请你再帮我重新整理这些诗送去出版好吗?活着的时候,我想,我暂时不需要这些东西替我示爱,可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有很多很多读者能够读到这些诗,读懂我对你的心意,替我反复提醒你,我有多爱你。

作家扣握他的手指,倏然一笑:
婚姻会因生命走到尽头而结束,但你还有戒指。
我永远陪你到最后,文州。

他那该死的浪漫,迂腐的,夹着雨水气味的浪漫。喻文州的心再一次被摇撼。



“出版社今天寄来一本样书。”王杰希垂手埋在猫咪身上揉着雪白的毛,对他轻声说话,示意他拆开看看。

是哪一本?急诊室夜班医生,法学院被停课的老教授,还是残疾赛车手的故事?

包裹被一把银亮小剪刀仔细裁开,露出一片暗红衬纸,随着那双手缓慢撕拆终于呈现出简洁的封皮和烫金小字。

是深蓝色的。是他们初次见面那一年作家正在撰写的故事。

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太多事:一场持续数月的山火焚毁大片丛林和绵延几千公里的海岸线,杀死亿万生灵。一群密如沙尘的蝗虫飞掠侵吞着某片灼热大地上的每颗粮食。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灾覆没城镇、封锁道路,损坏线缆令无数居民陷入断电危机——人们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地球上每分每秒都上演着死亡,有人被刺杀,有人在雪崩中失踪,有人乘坐的飞机从空中坠毁因为导弹或意外,有人因疾病辞世,南极冰川正融化,博物馆正燃烧,城市和文明正崩塌……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多年后人们谈论起那一年,总习惯于使用迷茫、绝望、敬畏、反思、希冀这些字眼。
当然,更多数时候人们会陷入沉默。

他们却在那一年相爱,试着努力拥抱一切光明或黑暗、可能或不可能到来的未来。



这本迟迟未能出版的深蓝之书记录了他们最初因何而相遇。

喻文州庆幸又感慨,掀开封面却见雪白的扉页上竟然留了字,写的是:

献给我一生挚爱的画家
爱与自由不死




“过来呀。”
作家笑着朝他伸手,眼角沾了一片柔软的黄昏。

是该抱一下。
等了整整十年只为今天的到来。喻文州想。

“怎么了?”作家被抱住时显然有点意外。他停一停,记起刚才想做的事,接过喻文州手里那本书,从胸前口袋抽出一支墨绿色钢笔,手指搭上对方洁白的袖口,笑问:

“之前不是说要签名么,想让我签在哪里?”




【完】



😭本来俺想把这个留着做正文结局,又突然改主意,就成了一坨被俺删掉的废戏因为太甜不知道要塞到哪里去55555555 还是放出来康康吧,稍微抻长了一些。没了彻底没了一滴不剩作家画家故事结束辽!谢谢阅读!(〃∀〃)
子皙仔
子皙仔

帖子数 : 19
注册日期 : 20-07-05

土豆茹茹茹 likes this post

返回页首 向下

返回页首


 
您在这个论坛的权限:
不能在这个论坛回复主题